“啊!”臧氏一聽聖諭到了,嚇了一跳。
年輕的時候,她隨著丈夫東奔西走,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麵。可是,自從丈夫撒手西歸之後,這些年以來,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了兩個孩子的身上,一整日裏,綢繆算計的不過是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孩子們的衣食起居,格局太小了,自然再無當年那種大家閨秀的風範。現在的她,即使是對那些和當年的丈夫差不多級別的官員,都存著些許敬畏。她和兩個孩子,已經嚐到了太多是世情冷暖。
“快,快打開正門迎接天使!你們快去給我準備好香案——還有,你還不趕快的給我起來,去前麵迎接天使!”臧氏一疊聲吩咐道。
張易之連忙順勢站起身來,正要出門,卻聽門外一聲“爽朗”的笑聲傳來:“不必,不必,咱家自行進門就是!”這笑聲很大,也異常的尖銳,聽起來更像是在尖叫,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很明顯的,能發出這種笑聲的,非閹官莫屬了。說實在的,發笑的人雖然努力在顯示自己的熱情,但這熱情還是顯得太虛假了一點。
不出所料,張易之循聲望去,就看見一個頭戴平巾幘,身著紫褶,腰係皮帶,腳穿赤紅色舄履的中年“男子”笑吟吟地走了過來。此人的年紀明顯已經在三十歲以上,麵皮卻極為白淨,顯然是一個中官。
臧氏見了中官,早就緊張得失去了言語能力,倒是張易之最近見多了大人物,倒還比較平靜,連忙上前拱手道:“中大人駕臨,未克遠迎,死罪,死罪!”
那中官在宮裏當差很多年的,眼力勁比一般人強了不知多少。張昌宗的得寵程度,他是看在眼裏的,就是以前那個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薛懷義恐怕都無法和這位相提並論。所以上,張昌宗日後的身份地位比起當初的薛懷義,也不會稍有遜色,而張家作為張昌宗的本家,自然也會跟著大大沾光,成為天下大豪門,也未始不能期待。
因著這點見識,平時都是等著別人大開正門相迎的中官今日竟是主動走了進來。
“哦,公子就是張五郎了對吧?果然是一表人才,龍鳳之姿!”那中官客氣地說著,又轉向了臧氏:“這位就是老太君了吧?果然是有其子必有其母,也唯有老太君這樣的人物才能誕出五郎、六郎這樣兩位才德兼備、品貌俱佳的好男兒啊!”
臧氏待要辯解一下,說六郎張昌宗其實並不是她親生的,卻發現自己已經緊張得根本不會說話了,隻好傻傻地點頭。
張易之連忙說道:“我母親因感於皇恩浩蕩,已經不知用什麽言語來表達心中的感激之情了,中大人見諒!中大人有何聖諭,就先宣讀了,咱們先談公務,再聊私誼如何?”
那中官又是連聲讚賞:“賢母子對大家的忠心,真是令人感佩!其實,陛下隻是傳了口諭,讓奴婢來宣兩位入宮而已,兩位這便換了衣裳,隨奴婢進宮吧!”
“啊!進宮?”臧氏駭了一跳。在她看來,那近在三四裏之外的皇宮,卻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她一輩子都不敢想象自己能有機會跨入皇城一步,更莫說是皇宮了!
“老太君有何疑義嗎?”
“沒有,沒有!”張易之反應快一點,忙搶著說道:“家母隻是對於陛下竟能賞臉賜見太過——驚喜了,中大人有所不知,當今聖人可是天下女子的驕傲,家母作為一個女子,雖無陛下的雄才大略,也對陛下不讓須眉的英雄事跡極為感佩的!”
那中官這才釋然。張易之趁機努努嘴,小月等幾個丫鬟連忙拉著臧氏換衣服去了。而張易之也進房換了一身鮮亮的棠芋襇衫,配上襆頭和烏皮六合靴,看上去倒還真是神采奕奕,風度翩翩。
隨即,中官和幾個宦者便領著繞過宮城的南門——則天門,兜了一個大圈子,從玄武門進入了皇宮。繞了好一陣子,一群人終於到達了九州池邊的望景台。所謂望景台,顧名思義,是一個用以居高臨下眺望遠近景觀的高台。這觀景台便是除了萬象神宮以外的神都城第二高樓。
通稟過後,一群人登上了觀景台。
應該說,觀景台這樣高度的樓台,在張易之曾經生活過的二十一世紀,實在是算不上什麽高樓。在城市裏麵,這簡直就可以算得上低矮樓房了。但在如今這個並沒有鋼筋水泥,純粹以木、土、石作為建築材料的時代,這樣的高度堪稱奇跡了。若非以皇家的龐大財力物力,要想建出這樣一個高台,而又不成為“豆腐渣工程”,簡直就是難以想象的事情。
當張易之母子登上這觀景台的時候,高台之上正等著的,隻有寥寥數人:除了兩名宮娥以外,就隻有武則天、張昌宗和上官婉兒。
再一次見到上官婉兒,張易之感覺自己的心弦再次被撥動了一下。他的眼神才向上官婉兒掃過去,就發現上官婉兒的眼神恰好也正向自己這邊掃來。二者在空中相遇,張易之明顯感覺到了對方眼神裏濃濃的警告之意。
“她這是在向我暗示什麽嗎?”張易之略略思忖著,隨著母親一起跪了下去。
不待張易之母子二人跪倒,武則天連連虛扶,道:“不必拘禮,不必拘禮!”
張易之母子二人倒也沒有堅持,便直起身來。因為張昌宗此時就站在武則天身邊,他們兩個如果真跪了下去的話,似乎也有向張昌宗下跪的嫌疑。武則天大概就是看穿了這點,才連忙阻止了兩個人的跪拜禮。
隨著武則天一聲“賜坐!”張易之母子二人便在旁邊早已備好的兩個位置上坐了下來。
“今日難得有暇,臨時決定宣見,事先沒有通知,老太君莫要見怪!”武則天笑道。應該說,武則天的話已經是足夠親切的了,隻不過,以她七十多歲的年紀,將四十歲還不滿的臧氏稱作“老太君”,讓人聽著實在是有點難受,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不敢,不敢!”經過這麽長時間的平複,臧氏也沒有先前那麽緊張了,不過還是心跳得厲害,結結巴巴地說道。
武則天微微一笑,道:“老太君不怪就好了,來呀,賜酒!”
飲酒往往是一個解決緊張問題的好方式。臧氏平日裏並不怎麽喝酒,今日倒是來者不拒,不管武則天賜下多少,她都喝得幹幹淨淨,漸漸的便麵紅耳赤起來。在酒精的刺激之下,臧氏的嘴巴也變得利索了起來,不但應對之時沒有了方才的結巴,反而顯得伶牙俐齒,說話十分的幹淨利落。
而張一直在旁邊也是無可奈何。他明知道這樣下去,臧氏很快就會醉倒,隻是在武則天的眼皮子底下,又不好多言,隻好悶聲不言。
又過了一陣子,就武則天和臧氏都已經是酒酣耳熱,相互之間說話都有了一種肆無忌憚的感覺,渾然把周圍其他的人都當空氣。臧氏甚至說起了張易之小時候尿床的囧事,害得張易之抬不起頭來,總覺得其他人——尤其是上官婉兒——投向自己的目光怪怪的。
就在張易之以為這次的宣見隻是一場聯誼會的時候,武則天忽然揮揮手,便有一個宦官端了一份製書過來,開始念了起來。
張易之一聽開頭那“門下”二字,嚇了一跳,連忙跪了下來,而臧氏兀自沒有搞清楚怎麽回事,好在張易之眼明手快,把她扶著跪倒。
這是一份封賞製書,封張昌宗為雲麾將軍,行左千牛衛中郎將,臧氏為越國太夫人。
張易之聽了這份製書,暗暗稱奇。這製書之上,竟然絲毫也沒有提及他張易之的名字。本來,張易之對於當官就沒有興趣,若是武則天真沒有讓他當官的意思,他隻有欣喜之心,絕無不悅之情。隻是,他覺得事實應該沒有如此簡單。
再聯想起剛上來的時候,上官婉兒那個若有深意的眼神,張易之心中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