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易之有種要翻白眼的衝動。
突厥人曆經千辛萬苦,歸家有望,自然是值得高興的。他們卻忘記了,他們回家,就意味著這大隊人馬裏的不少人離家,他們歸國就意味著這些人出國。他們忘記了,他們在這裏慶祝,表現得越是熱鬧,漢人就越是難受。
張易之回頭望了一眼自己身後諸人。那些士兵們、宦者們還有侍女們一個個都臉現傷感之色。那武延秀更是麵如死灰,一雙眸子徹底變成了死魚眼。倒是張易之身邊的兩位“高人”,這會顯示出了高人應有的風範,目光平靜,那武裹兒的眼中,甚至還有一抹隱隱的興奮。
“張將軍,對不起了,勾起你們的傷感了!”不知什麽時候,那雲特勒似乎想起了什麽一般,轉過頭來向張易之道。
張易之灑然一笑,道:“沒什麽,走是為了留,來是為了走,去是為了回,這本是很淺顯的道理,隻是大家不怎麽看得開而已,倒是讓特勒笑話了!”
雲特勒輕輕地重複了一遍張易之的那句“走是為了留,來是為了走,去是為了回。”眼中忽然流露出無盡的喟然之意,幽幽地說道:“去了,真的就一定要回嗎?”
張易之此時正在回頭張望,自然沒有注意到雲特勒的神色,聞言,他隻是微微一笑,並沒有回過頭來,嘴裏卻說道:“若非情勢所迫,誰又願意背井離鄉!”
雲特勒便怔怔地沒有說話。武裹兒和王雪茹見了雲特勒這般模樣,相互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隻有她們彼此才能明白的神色。
待得那些突厥人狂嘶亂叫一番,發泄完畢,隊伍又陸陸續續地開始前進。這一次,突厥人像是打了雞血一般,一個個都顯得極為亢奮,打馬向前,極為賣力。由於突厥人是在前麵引路的,後麵的漢人也隻好收拾起負麵情緒,緊緊跟上。
這可苦了養尊處優的武延秀,頻頻叫苦,直到挨了幾馬鞭之後,才悻悻地止住了哀嚎。
這一天,大家不僅翻過了這座頗為高聳的大山,還向前突進了幾十裏路,才停了下來。
看見剛剛停下來的突厥人二話不說,開始搭建帳篷,張易之連忙上前,向兩位特勒道:“兩位特勒,下官有話要說。”
這些天以來,由於雲特勒擔負起了“外交”方麵的任務,突厥統兵權幾乎盡數交到了弋特勒的手中。何時啟程、何時歇息,何時安營紮寨,一概由弋特勒發號施令。這樣一來,張易之和這位大嘴的弋特勒倒是沒有了多少接觸的機會。
張易之甫一出現,兩位突厥特勒的表現截然相反。雲特勒是一臉的喜悅,張易之是極少主動找他說話的:“張將軍有什麽事?”
那弋特勒卻是一臉的戒備:“張將軍有事嗎?”
張易之也不廢話,直截了當地說道:“兩位特勒,咱們不能在這裏安營紮寨。”
“哦,為什麽?”雲特勒的眼中閃爍著濃烈的興趣,而弋特勒則明顯是禮貌性地發問。難得的是,這兩人居然是異口同聲。
張易之回過頭來,指著眼前那莽莽的雪地,道:“兩位特勒,你們看看,這種一馬平川的地方,根本無險可守。萬一咱們要是遇見馬賊襲擊什麽的,豈不是糟糕?我張易之倒是不惜我這無用之身,隻是我身負我國陛下交給我的重托,我不能對我要護送的人的安全不聞不問。所以,我希望兩位特勒能認真考慮一下,選一個安全一些的地方安營紮寨。”
雲特勒沒有說話。他對張易之,一向是唯唯諾諾的,幾乎張易之所說的,他就沒有反駁過。這一次,他沒有說話,其實就等於說話了——他不讚同張易之所言。
弋特勒則是很直截了當地對張易之的話表示了反對:“張將軍,我知道你們大周地盤上,馬匪猖獗,不過這裏是突厥,你大可放心!”言語之中,透出強烈的自信,似乎在說:“我突厥大軍所到之處,馬賊什麽的,自然要退避三舍,如何反而敢來攖鋒?”
他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也不能說出來。其實,大周臨近北疆的地方馬匪,很多根本就是突厥人,甚至是突厥的王室在幕後操縱的。南人富裕,這是誰都知道的,而突厥則地方貧瘠,百姓貧困,這裏根本沒有馬匪賴以生存的土壤。所以,馬匪當然要去大周的地盤作案,而不是跑來突厥的地盤挨餓。
對於弋特勒沒有說出口的那一層意思,張易之也是明白的。但他假作沒有聽出來,繼續苦口婆心地說道:“雲特勒,你們突厥勇士戰力強悍,所向披靡,這我是知道的。不過,你們這次帶來的,隻有區區二百人,未必能保萬全。再說,就算是你們能將馬匪擊退,傷亡總是難免,咱們若是能盡量避免傷亡,豈不是更好?”
弋特勒對張易之表現出來的固執,有些無語。他很想幹脆把張易之趕出去,但顧忌到張易之的身份,他隻好耐著性子道:“那麽,依著張將軍,應該在什麽地方安營紮寨呢?”
張易之道:“咱們當然應該依山紮寨。這樣易於防守。你們看看,這雪雖然漸漸化了,但地麵上、樹上處處都極為濕潤。這種時候,咱們根本不用擔心襲擊者用火攻。如此,咱們為何不充分利用高山的防守優勢呢?”
弋特勒有些無語了:“張將軍,這突厥草原之地,不是你們大周地方,到處都有高山的。咱們若是要等找到高山才安營紮寨的話,說不定今晚一晚上都要趕路了。”
張易之兀自不死心,道:“沒有高山,小山也行啊,咱們人數不多——”
弋特勒終於忍不住打斷張易之了:“張將軍,我們都是突厥人,突厥的山山水水,這裏的草原,我們比你了解。況且,我們被派來迎接你和淮陽王,是我們可汗對我們的信任,我們會把這當一件重要的事情來處理的,就不勞你指手畫腳了!”
張易之一番苦口婆心,非但沒有勸動弋特勒,反而引得他說出如此不客氣的話,也自憤懣,冷哂一聲道:“弋特勒,你這話是什麽意思?你這是指摘本將軍多管閑事嗎?”
弋特勒也不肯相讓給出了最強硬的回複:“張將軍要這麽想,本特勒也沒有辦法!”竟是沒有否認張易之的話。
張易之大怒,衝上前一步,指著弋特勒:“你——”
一直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雲特勒看見這兩人一言不合,居然有動武的傾向,大急。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和張易之在這裏上演全武行。當下,他連忙跳入張易之和弋特勒中間,說道:“停!你們都是有身份的人,豈能動手動腳!”隨即,他又轉向張易之,道:“張將軍,今天的事情,我弟弟說的不錯,咱們根本沒有必要懼怕來自馬匪的威脅。你的擔心,有些多餘了。”
張易之道:“我也不相信馬匪敢造訪突厥王庭大軍的軍營,不過是想有備無患罷了。”言下之意,為了自己保護的人的安全,他竟是不肯退讓。
雲特勒連忙說道:“張將軍,你看這樣可好。你若是信得過我的話,我來擔保,保證你沒事,若是出了事,我願意以命相抵!”
張易之道:“不是我,是我們大王!”
雲特勒皺了皺眉頭。他方才所說的那個“以命抵命”,其實是很有一點“生死相依”的味道的。他自然不願意和武延秀那個膽小鬼生死相依。但見到張易之倔強的眼神,他還是捏著鼻子道:“那好!若是你們大王有任何三長兩短,我也願自刎以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