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多祚頓時感覺腦後開始發涼。他看不見身後眾人的目光,卻能感覺到眾人漸漸發酵開來的惡意。那是一種能殺人的東西,李多祚十分的確定。
本來,今天的這場宮變,他們幾個主腦之人的綢繆,可謂天衣無縫,幾乎是所有可能發生的變故,都預料到了。發動之前,他曾經無數次的在腦海裏梳理整個過程,隻覺得幾乎沒有失敗的可能性。他對於成事,具有無比堅定的信心。
但他做夢也想不到,他們的隊伍衝到武則天的寢宮,卻得到了武則天已經逃離的消息。這個消息,就像是一盆冷水一般,朝著他當頭澆下,他隻感覺渾身發涼。
絕沒有可能的事情,就這麽發生了。李多祚他們可以預見到宮變過程中發生的任何可能的變故,卻無法預料到女皇居然神機妙算,好像是預見到將要發生的災難一般,早早避開。於是,他還是陷入了被動之中。
“不要理會這個老婦人,殺了她,相王即位之後,重重有賞!”李多祚一咬牙,鼓起勇氣,喊道。
“果然是要弑君!什麽‘清君側,誅國賊’一類的話,都是幌子!大家可要想清楚了,弑君這種大罪,誰能原宥?相王即使即位,他能容得你們這些讓他背上弑君殺母罪名的人活在世上?就算他能容得下你們,朝中的百官能容你們?天下的萬民能容你們?”根本不容李多祚喘息,上官婉兒的聲音立即響起。
“嗡——”李多祚身後的士兵開始竊竊私語地議論起來。事實上,他們的確是被李多祚“清君側,誅國賊”的口號還有他許下的榮華富貴,這一名一利的雙重誘惑打動,才參與到這場宮變中來。到了現在,李多祚卻一改口風,讓大家直接殺了女皇,這如何讓大家不震驚?
正如上官婉兒所言,弑君這種事情,可是極為危險的。若是殺了武則天,李多祚自己就能登極稱帝倒也罷了,偏偏他還要回頭去扶起武則天的兒子來當皇帝,那新皇帝能容得下這些殺掉自己母親的人嗎?
李多祚番邦之人,又是武將,本就不善言辭,麵對著兩個口舌便給的女人,他實在是吃虧太多了,以至於把自己逼到了死角之上。驀然間,他發現,事情已經徹底脫離了他的掌控範疇,除了個別親信,他的身邊已經沒有多少屬於自己的力量了。
不待眾人反應過來,李多祚做出了決定,他忽然揚起馬鞭,一下抽到馬背之上。那馬兒吃痛,頓時揚蹄狂奔起來。一支學會思考的軍隊,是不可用的,李多祚深深明白這個道理,他做出了決斷。
一群兵士都是愕然不已。誰也沒有料到,李多祚居然會選擇立即逃跑,大家本以為,他至少還是會拚一把的,沒有想到他沒有這個勇氣。
武則天老臉之上,陰冷的笑容又綻開了一些,她緩緩地開口:“李多祚已經跑了,你們還要繼續頑抗嗎?”
城樓之下的那群士兵麵麵相覷。也不不知是誰率先一把拋開了兵器,其餘的紛紛效法,拋開兵器,跪倒在地。一場轟轟烈烈的宮變,演變成了鬧劇,兵不血刃地得到了解決。
武則天回過頭來,向那城門郎吩咐道:“立即派人去傳朕的旨意,命‘千騎’入衛皇宮。還有,下麵這些人,立即收繳了兵刃,先集中到一起——”
說到這裏,他忽然壓低了聲音,道:“待得千騎的人到了,將這些人全部處決,一個不留!”
上官婉兒聽見這一句,心下一顫。她方才明明聽見武則天承諾繳械無罪的,沒有想到女皇轉眼之間,她的態度居然來了這麽大的一個變動。不,或許,她的態度從來就沒有變過,方才的承諾,隻不過是她嘴上說說而已,她根本沒有想過要原宥背叛她的人。
上官婉兒輕輕地垂下了頭。她今天晚上,曾經和張易之發生過一些親昵的動作,其實那是因為,她已經越來越抵禦不住那個男人了。而先前,這個男人曾經強烈地拒絕過皇帝。如果他們的關係被泄露,女皇會不會把她也當成背叛者呢?
武則天對於是上官婉兒的反應渾然不覺,她還在繼續下著命令:“還有,立即派人將相王府重重包圍起來,任何人不得出入!”
說到這裏,女皇的眸子裏,閃過一抹憂傷。縱然身為九五之尊,武則天對於自己的兒子也還是存著關愛之心的,隻不過在權力和親情之間,她選擇了前者而已。一般的父母,對於幼子都要特別寵愛一些,武則天也難以例外,她這一輩子親手對付了所有的兒子,而唯一一個一直被她留在身邊的,隻有相王。而現在,李多祚喊出了擁立相王的口號,不管相王本人是否參與了這次的宮變,這次他恐怕是難逃此劫了。
對於李多祚,武則天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更別提命令大家去捉拿他了。但城門郎心下卻早已有了計較,此人就是自己的進身之階,也是女皇對他的賞賜。
這一夜,對於太平公主府來說,也不是一個安靜的夜晚。
半夜裏,太平公主一如尋常地歇下,一如尋常地開始想念起那個已經離她遠去,許久都沒有消息的男人。想當初,在箕州的時候,當她發現那個潛伏在箕州的勾結異族圖謀大周的大好山河的男人,居然正是她這些年朝思暮想的檀郎,她以為自己的心已經碎了,再也不會去想念那個男人,或者甚至是任何男人。
可是,時間一長,她心中那一堵自己建造起來的牆開始鬆動。每個沉靜如水的夜晚,當月光從窗外射進來的時候,她看見那幽冷、潔白的明月,就會不自覺地想起那個男人,想起以往二人相處的點點滴滴。然後,她會開始替他找借口:“他或許是不得已吧,仇人是我的母親,他能不痛苦嗎?我母親又是那樣的強大,他能不絕望嗎?”
漸漸的,思念又開始闖進了她的心扉,進而逐步成為習慣。到了最後,她竟然發現,每天晚上,她都會在思念中迷糊地睡去。有時候,她又會在思念中哭醒。
今晚,看起來和平常沒有太大的不同,太平公主一如往常早早入睡,思念起那個負心的男人,許久之後,才偷偷地滴下了兩滴眼淚,沉沉睡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突兀的聲音把她驚醒:“有刺客!”
自從上次那個黑衣女子行刺事件發生之後,太平公主就對她所居住的院落這附近加強了防禦。她養了不少的“麵首”,其中大部分是文人,還有一些的武人,雖然都不是絕頂高手,也還是有些真材實料的。至於武攸暨的那邊,她沒有理會,她也知道,其實武攸暨也遠遠沒有看起來那樣老實,他手下也網羅了一些人物,隻不過太平公主不願點破而已。
太平公主坐起身來,問道:“怎麽回事?”
外間睡著的侍兒比太平公主更早聽見外麵的喧嘩聲,早已披衣而起,來到太平公主的麵前,產生稟道:“外麵好像發現了刺客!”
太平公主秀眉微皺,道:“服侍我起來!”侍兒連忙過去,幫著太平公主穿上了衣裙。
這時候,外麵的喧囂之聲不但沒有消退,反而越發的激烈了,罵聲漸漸轉變為打鬥之聲,從聲音上看,打鬥非常激烈。太平公主的眉頭皺得愈發的緊了,她意識到,外麵的應該不止是刺客那麽簡單了。一般的刺客,一旦被發現,要麽當場被格殺,要麽立即遁走,絕不會戀戰。畢竟太平公主安排在附近的保護力量,有三十多人,這還不包括原本就有的府上的侍衛。這樣的陣容堪稱豪華,而且人多勢眾,再強悍的刺客也難以抵擋。
太平公主毫不遲疑,立即出門,剛要走下門前的石階,往前去看個究竟,就聽見外麵一陣狂笑之聲傳來:“賤人,想不到會有今天吧!”
這聲音裏,帶著無比的怨毒和瘋狂,令人聞之毛骨悚然,不是武攸暨是誰!
太平公主站定身子,就看見武攸暨正領著一群人向自己這邊殺過來,而她自己這邊的護衛則是步步後退,顯然是落在下風。武攸暨得意無比,挑釁地向這太平公主這邊望來,刻意地宣泄著自己的暢快。
太平公主心下暗暗吃驚。她雖然知道武攸暨一直深藏不露,在暗地裏積蓄實力,卻想不到他竟然敢對自己下手,更想不到他積蓄下來的實力,居然強悍到如此程度,竟然連自己這些年以來刻意網羅的這些人都抵擋不住。
不過,太平公主終究不是常人,她心下固然吃驚,麵上卻是絲毫不露憂心之色:“武攸暨,你這是要作甚?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
“後果?!”武攸暨滿麵紅光,病態盡去:“你還妄圖用這個詞來嚇唬我嗎?想當年,我不就是被這個詞嚇到,才會任由你們害死了我最心愛的女人的嗎?自從那時候開始,天底下就再也沒有任何我承受不了的後果了。生又何歡,死有何懼!今日你們母女兩個淫婦同時上路,也算是了卻了我平生大願,就算是墮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翻身,又有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