斬秦

第二百零五章 庭辯

最先出來說話的宗室重臣,並非是大宗伯公子隆。

公子隆在朝中多年,在被範增一言逼退之後,已經知道,對方乃是謀定而後動,範增如此長篇大論,想必是準備多時,隻怕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駁倒的。

範增執政一年,酈生陪侍在大王左右參議國政,公子隆在朝堂之上是常常相見的。

範增雖不多言,但處事剛正,言出必中,實在是很不好對付的對手。酈生為人善辯,又博學廣聞,同樣是一個厲害的角色。

至於張耳,名聲還在這兩人之上,自己這個侄子派他來送奏章,想必也是早有安排。

至於國相鞠武,更是太子心腹,在朝中德高望重,如果沒有他的協助,太子又領兵在外,範增一個客卿罷了,又怎麽可能在短短一年時間之內,就連推新法,贏得了朝中大部分官吏的尊崇,樹立起了自己執政的威望。

事關重大,宗室之人又是以自己為首,絕不能輕舉妄動,一旦自己被對方壓了下去,隻怕宗室這次就要一敗塗地,再無翻身之力了。

公子隆在琢磨對策,站在下首的易陽君早忍不住了,氣衝衝的跨前一步,高聲道:“大王,臣有話說!”

燕王喜聽範增所奏,俱都是曾和自己所探討過的,隻是更加細致,並沒有意外之側,經過太子參奏斬殺六位城守大夫,推廣水車以利保產、增產之事之事,燕王喜心裏對改革官製以便促進農耕,早已非常認同。

對於任用卿士,抑製宗室的做法,燕王喜更是早已身體力行!除非不得已,燕王喜絕對不想重用宗室!

畢竟如今各國,能夠威脅王位的客卿權臣不多,可窺覷王位的宗室公子可是層出不窮。

當初燕惠王,不就是死在公孫操之手麽!

對於範增所奏,要不是知道宗室諸人定然會強烈反對,燕王喜隻怕早就要當場稱讚了。

朝堂大會,總要讓群臣說話,即便人家要講不順耳的話,那也要耐心聽下去,不管怎麽說,兼聽則明、偏信則暗的道理燕王喜還是知道的。

況且此乃軍國大事,關係國家興衰,又怎麽可以一言而決!群臣參議,或許還有助於完善修訂,免得將來造成損失。況且朝廷論辯,也是讓所有的朝臣都能更好去了解範卿所奏。取得更多人的支持。

易陽君出來說話,燕王喜微笑著道:“王兄在宗室之中,素來博學多聞,見識明白,既然有話,講就是了!”

易陽君拱手行了一禮,謝過燕王之後,高聲奏道:“臣適才聽範相所言,大不以為然。”

“臣聞之,利不百,不變法;功不十,不易器。臣聞法古無過,循禮無邪。燕國之製,傳自先王列祖,範增何人,竟妄圖改之。大王切不可聽範增所奏,免傷大王聖明之議!”

易陽君高聲說完,還不等他退下,酈生已經跨前一步,微微笑道:“前世不同教,何古之法?帝王不相複,何禮之循?伏羲神農教而不誅,黃帝堯舜誅而不怒,及至文武,各當時而立法,因事而製禮。禮法以時而定,製令各順其宜,兵甲器備各便其用。商君曰:‘治世不一道,便國不必法古。’天子行文武之法,不易禮而亡。秦因時製宜,修耕戰之道,百餘年稱雄於諸侯,然則反古者未可必非,循禮者未足多是也。”

“況我大燕除封,敵不過百裏,人不過十萬。先王如拘泥於成法,何來今數千裏之地!”

“況當初先王效古賢之禪讓,內亂而國滅,昭王即位,尊賢變法,才可南取強齊七十城,北逐東胡千裏之外!”

“治國之道,當以時定法,以勢行事,拘泥於先賢之論而不知所變,恐為諸侯所欺也!”

“易陽君所論,雖是好意,恐拘泥於書也!”

易陽君所說被酈生所駁,易陽君當即高聲道:“不然。臣聞之,聖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變製而治。因民而教者,不勞而功成;據製而治者,吏習而民安。今若變製,不循燕國之故,更製以行政,臣恐國內騷然,願大王孰察之。”

酈生灑笑道:“易陽君所言,世俗之言也。夫常人安於故習,學者溺於所聞。”

“當今之世,乃千年以來所未有之局。三代不同禮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故智者因時作法,而愚者隻可守之;賢者因勢更禮,而不肖者拘禮而不知變。拘禮之人,不足與言事;守法泥古不變之人,不足與論變。”

“語曰:‘愚者暗於成事,知者見於未萌。愚者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法者,所以愛民也;製者,所以便事也。是以聖人苟可以強國,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禮。”

“變革之製,在於行新製而利行政,苟有一時之不便,然可造萬世之功,此正聖人雄主此所當為也!”

易陽君被酈生所駁,他讀書雖多,卻不善於言辭,酈生言語便給,一番引經據典,易陽君雖是不服,卻不知該如何駁斥,直氣的臉色鐵青,大怒喝道:“汝乃區區大夫,何敢譏我!”

酈生不慌不忙,睥睨笑道:“朝堂之上,皆為大王之臣,閣下雖為宗室,當知朝堂奏議,無論大小,盡可啟奏!”

“臣所言,乃是對事不對人,易陽君何必如此之怒哉!”

旁邊有一位宗室朝臣,現任千石之官,見易陽君為酈生所駁,大事不忿,昂首站了出來。高聲奏道:“昔者先聖有言:外有同姓諸侯,所以佐天子也,內有異姓大夫,所以正骨肉也!”

“盡以範增所論,外城諸封,皆為官吏所管,封君之輩,皆坐享賦稅,無所掌事。朝中之官,王宮各官,不過列卿,骨肉之人,反不得預國事,此非親外客而輕骨肉乎?”

“一旦都中有變,權臣作亂,宗室之輩,不過匹夫而已,又焉能製奸臣而保國家乎?”

這位宗室所說,燕王臉色一變。

這位宗室雖然說主要的目的乃是為了守住宗室封君的根本利益,保住對封邑的控製權和國政的參與權,但其所說並非沒有道理。自春秋以來,禮製崩壞,權臣謀國者數不勝數,多有賴宗室在外,聯合忠君之臣而複王室之位者。

不過,他倒是忘了,這各國之中,宗室公子利用番封和執政之機,趁機奪取諸侯之位的例子則是更多!

況且,有些事做的說不得,有些事說的做不得。

防範異姓朝臣,這事當然可以做,所有的大王諸侯,沒有一個不再做。那個大王也不希望自己活著子孫再落到當初晉為三家之分,薑齊為田齊所代的悲慘境地。

但這事不能明說,尤其是不能再朝堂上對著諸多大臣,毫無遮攔的嚷出來。這個打擊麵可是有些太大了!

張耳微微冷笑,直接就對燕王喜奏道:“大王,臣有話要說!”

燕王喜知道張耳在範增等人走後,乃是太子身邊第一人,出使趙軍大營建功的就是張耳,受令出外尋才、到代北出使,和李牧談太子婚事,現在掌管太子身邊諸事的就是張耳。這樣一個兒子親信之人要說話,燕王喜當然沒有攔著的道理,況且適才那位大臣所說之事,燕王喜倒還真想知道,這其中該如何取舍!”

燕王喜伸手請道:“先生乃是魏國大賢,當有高論,寡人豈有不聽之禮!”

張耳朗聲道:“不錯,古賢定製,確有內外相製之道!”

“敢問近五百年,諸侯為宗室所傷者幾何?為異姓所奪者幾何?”

“外姓大夫所以可奪國之大位者,無不是經營數百十年,累世富貴,才能取國家之重器。田氏代齊,自公子完離陳赴齊到太公和奪其位,前後多少年?三家分晉,六卿掌秦國晉國之政又需幾世?”

“外姓之害,不在外姓之高位重權,而在於累世封賞培植之力。以外來之客,效心血之力,不過一世而去,其子孫後人無祖蔭可憑,焉有經營積攢之力?”

“反倒是宗室親貴,一無事功,二無才幹,不過隻以宗室,享大城之封,受高爵之祿。以主上所賞之才,聚諸侯各國之客。偶有所頓挫,既生謀奪之心。”

“範相之新製,不過令王宮之官,不得借大王之勢而妄參國政而已,何曾言宗室不得有權也?”

“去年軍功製所下,無論貴賤,皆可因軍功而得封,以農夫仆隸,尚可因軍功而貴,更何況宗室貴人乎?”

“如以宗室子弟,既不在軍中效力,又不願為郡縣行政之官,不過尋求清貴,而為大王身邊之臣,偏又要參與國事,此豈有利於國乎?豈不聞猛將出於行伍,賢相起於州部乎?”

“宗室諸臣,乃國之親族,個人安危富貴,係於國家興衰,豈不更應當竭盡全力以報國乎?安有坐享清閑富貴還要妄參國政之理也!”

張耳言語咄咄,那位宗室被問得啞口無言,隻得恨恨退回班中。隨後又陸續出來一些宗室或宗室親近之人駁難新製,都被範增、酈生、張耳和鞠武等駁了回去。

公子隆見宗室眾人全都無備,倉促上陣哪裏是這幾人的對手,隻得出列道:“大王,此事重大,今日已晚,何不先令眾人詳細思之,異日再議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