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年代

129城下(下)[下篇]

一團雲層在天邊無聲的聚集,北風卷著雲朵慢慢往中天移動,金黃色的太陽在飛雲中黯然失色,投下的陰影使山巒疊翠的白兆山亦染上蒼蒼淒涼。天地之間,滿目的是蒼涼。

白兆山沒有名山大川的雄偉,但是秀麗如江南女子,美的不可方物,初冬更為她披上一層淒宛,突破天地之間的蒼涼。

“問餘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李想仰望碧山錦峰秀嶺,蒼翠如繪,心曠神怡,自然想起詩仙在此留下的這首傳世佳作。山外紛紛擾擾暫時都可以忘卻,連不顧一切追求的理想也可以暫時的忘卻。滿身的血腥被山水靈氣洗滌,滿腦子的煩惱被草木芬芳驅散。

“唯有桃花岩上月,曾聞李白讀書聲。詩仙人李白在安陸酒隱十年,即是隱居在白兆山。他留下了許多不朽的傳世詩篇,這裏的一山一水,諸多地方都因詩仙而名傳於世。曆代文人墨客憑吊李白,先後涉足古城安陸,如韓愈、杜牧、劉長卿、歐陽修、曾鞏、秦觀等,一大批在青史享負盛名的文壇巨匠都曾覽勝題詠。白兆山雖小,卻是享有盛名的文化名山。”一身西裝極洋派的黃光中站在李想身後,自豪的說起白兆山的文化曆史。如今的黃光中自信勃發,再不是那個在黃氏宗祠安榮堂畏畏縮縮,即要參加革命黨,又要戴著假辮子來欺騙老子的知識青年。他寸長的短頭發亮了出來,舉手投足也很有安陸縣一把手的氣派。曾高饒有興趣的聽著。

他們站在白兆山太白峰西麓鬥笠岩白雲泉邊破亭裏。白雲泉出於鬥笠岩下,長年碧湧,每當晨起,常有白色雲霧盤旋於上,因以泉名。周圍奇石錯落,小徑婉蜒,樹掩藤蔓,蒼翠欲滴,風光旖旎。曆代人墨客,多在此岩壁上題刻,或讚此處山水風光之美,或抒景仰李白之情。

在破亭裏,這幾個擁有同樣理想的年輕人,被機遇和命運撮合在一起。黃光中指點著岩壁上的石刻,許多字句經過日曬雨淋而已經模糊不清,黃光中和曾高對這些詩句卻是能夠倒背如流。李想卻沒有這分造詣,他也就是能夠背兩首太祖詩詞唬人而已。自李白始,曆代名人在安陸選勝題詠者,不可勝數。李想除了努力想起小學學過的李白《山中問答》之外,再無其他。黃光中和曾高談論詩詞歌賦,李想背出《山中問答》之後是再也插不上嘴。隻能默默的看著清澈透底的石上流泉匯入池中,水麵印著變幻的雲影,裝作沉思默想,在搜索一鳴驚人的佳句。

黃光中笑道:“白兆山自古林木繁茂,地勢險峻,層嵐迭翠,岩壑幽深,可也是道家福地。真武神君張三豐仙蹤遺蹤不少,他自白兆山入武當山修煉,白兆山還留有他曾在此修煉過的道場。《德安府誌》裏記載了許多張真人駐留安陸的逸聞趣事。”

李想眉頭輕輕皺起又舒展開,心頭升起一絲不耐煩。黃光中是越扯越沒邊,扯得沒完沒了,真當自己是文人墨客,來此尋幽訪勝。張景良臨陣叛變,馮國璋一夜之間打下陽夏,出乎李想的預料,湖北革命形勢完全逆轉,他現在急想知道湖北士紳們的心思,這已經不是他的中情和軍統可以立刻搞定的。李想立刻就想到黃光中,他一手扶植起來的安陸縣長。在孝感附近徘徊的他立刻轉進安陸白兆山,把黃光中秘密召來。黃光中這麽精明的人,現在明顯是在裝傻充愣。

李想心中不快,卻極力不在臉上表現出來。自穿越到這個時代,他的城府是一天深過一天,越來越有亂世梟雄的氣質。李想突然開口道:“唐玄宗開元十五年,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來到安陸,開始了酒隱安陸十年的生活。安陸是個好地方,竟能夠留住李白十年。可惜,溫柔鄉是英雄塚,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遊的誌向在此消磨了整整十年。人的青春、熱血和理想,又有幾個十年歲月可以蹉跎?”

黃光中聽了,先是一怔,隨即嗬嗬笑道:“大帥學問如此精進,才思敏捷,想前人所不曾想,我等萬不能及。”

宋缺卻無心聽他們在這個破亭裏談論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隻把全部心思留意四下動靜。他一身地主老財加狗腿子的標準裝束,斜倚靠亭柱,遠遠瞭見警衛隊一幹子人扮作窮苦的刈草賣柴人,散在附近割荊條,知道已是布置停當,便笑嘻嘻的咕嚨一句道:“馬屁精。”

一代詩仙李白“酒隱安陸,蹉跎十年”,這是舉世公認,宋缺都知道。黃光中他們安陸人談起李白在碧山隱居的日子,總是把“蹉跎”兩字省去,李想把他揭穿,他竟然還送上馬屁。他的聲音雖小,卻剛好可以讓所有人的聽到。

黃光中厚厚的臉皮毫無覺得尷尬,隻是平常的說道:“大帥,再上去就到張三豐真人修煉的祖師殿道場了。要不要上去遊覽聖境?”

李想搭眼仰望,隻見朱紅的山門一角隱隱的立在碧雲綠樹之中,與山下四野秋末季節的荒涼如寒漠截然不同,不愧道家福地之稱。

曾高笑道:“咱們最近一直做響馬了,專劫北洋軍。今天做一回遊客吧。”

李想搖搖頭,又點點頭,想起井岡山做山大王的太祖,遂笑道:“我們堅持人間正道,堅持民族大義,堅持革命理想;我們為華夏繼文明,為天下開太平。就是淪為響馬流寇的劣勢,也要把革命進行到底。北洋逆曆史潮流而行,遲早會淪為曆史的塵埃。”

黃光中暗暗警惕,李想的話裏明顯在刺他。

白兆山的祖師殿原是奉祀元明之際道家領袖真武大帝張三豐的仙宮,傳說張三豐在入武當之前曾在此開辟道場修煉。張三豐羽化之後,白兆山也就因此成為道家福地,留下數百間殿堂廬舍。祖師殿已經破敗不堪,院中一堆堆瓦礫,一叢叢六七尺高的蓬蒿,顯得十分寂靜荒涼。牆壁上繪畫的道家神話故事已經很久很舊,依稀還可以看出故事裏有封神,有八仙。僅存的真武大帝的塑像金身現出泥胎,金箔被剝的幹幹淨淨。破拜殿裏,像是闖進《倩女幽魂》裏的蘭若寺一樣,給人一種高深莫測的恐怖神秘感。

黃光中環顧四周,祖師殿年久失修,蛛網密布,滿清的末世光景處處顯露無疑。白兆山的祖師殿沾張三豐的光,以前是香火鼎盛,但自太平天國亂世起來之後,最後破敗了這個樣子。李想選中這樣一個地方來碰頭,他是一點也不意外。民軍在陽夏慘敗,李想他們就得過這樣躲躲藏藏的日子。今早宋缺來找他時,他就猜中了李想的心思。他倒也想知道,這個少年大帥到底會怎樣應對湖北黨人山窮水盡的局麵?又要怎樣把革命進行到底?不過李想真是好城府,每次看似繞到正題又打住。

黃光中陪著李想繞過廊道,在天井下一樽青銅香鼎旁邊上下審視,他笑以言語試探道:“聽聞大帥武功高強,有拔山扛鼎之力。”

黃光中這話是問得太露骨。周宣王三年,楚王助天子伐陸渾,兵勝之後,在洛陽近畿閱兵。楚王便乘機詢問王孫滿太廟中禹王九鼎的大小輕重,意在侵占。問鼎就是篡國,此時黃光中引出此典來,自然是看出李想的野心。李想就是不讀書的文盲,在現代爆炸信息的灌輸下,又豈能不知此典?

宋缺直腸子,沒有聽出黃光中言外之意,倒是非常有興趣的圍住青銅香鼎轉了兩圈,自侍武功高強的抱著鼎嚐試了一下,青銅鼎紋絲不動。宋缺臉上掛不住的遲疑了一下,方幹笑一聲道:“這鼎怕有兩千斤,滄州的千斤力王,也未必就能動得了它。”

曾高和湯約宛卻在邊上笑而不語。李想卻不答話,也像宋缺一樣圍著這尊六尺多高的鼎興致勃勃地仔細打量,惹得他們還以為李想也想真去試一試鼎之輕重。李想突然停下,以手叩鼎笑道:“問鼎?我到想過,卻還沒有這個資格。現在清廷苟延殘喘,窮途末路,清失其鹿,引來南北之爭,南北之爭就是北洋和革命黨之爭。北洋由袁世凱領導,南方革命黨人能與袁世凱叫板逐鹿的人不多,論字排輩也輪不到我。黃興是一個,可惜在孝感吃了一個大敗仗。黎元洪呢?已經發表和議宣言。可你們不要忘了,還有一位能影響全國的大人物沒有出現,正在海外漂泊。”說著便睨視了黃光中一眼。

“孫文先生!”黃光中像是被高壓電過了一下驚叫道,自武昌舉義以來,中華大地風起雲湧,變幻無常,所有身在局中人,隻覺得眼花繚亂,各種謀劃幾乎占據所有人的心眼,竟然把這個關鍵人物給忘了。黃光中察言觀色,似乎若有了解李想的心思。“袁世凱在漢陽的勝利,並不能挽救清廷的瓦解之勢。革命形勢在全國範圍內仍然飛速發展。從11月初,南方各省接連發動起義,並且全部獲得勝利。11月3日上海起義成功,杭州、蘇州相繼光複,隨即組成滬蘇浙聯軍和起義的新軍第九鎮一起,向南京進攻。13日,海軍艦隊十三艘於九江起義,加入革命。同時,福建、安徽、廣東、廣西、貴州和四川先後宣布獨立,脫離了清朝的統治,南方已有十三省獨立。革命潮流是大勢所趨,但是如今馮國璋占據陽夏,武昌指日可下。各省援鄂也須時日,孫文先生歸國更是遙遙無期。大帥想戰,湖北一地卻是無力能戰。和議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我湖北黨人至少得到一線喘息的機會。”

黃光中一直就想知道,李想是憑什麽在失去陽夏之後還在叫囂著將革命進行到底?

“和議?”曾高先冷笑一聲道,“袁世凱的北洋集團封建惡習積的太深,幾乎繼承了清廷的所有劣根。袁世凱這個老封建是不能救中國的,不要幻想他反正之後革命可以事半功倍,隻能功敗垂成。如果不能把北洋集團徹底消滅,中國的現狀不可能得到任何的改善。”

“說得到容易。”黃光中不屑的道,“袁世凱不是紙老虎,北洋軍不是泥捏的。如果袁世凱能夠反正,中國可以少死許多人,中國可以多保留一份元氣。袁世凱老封建又如何?民國建立,即使推舉他為大總統,任期一滿,也得乖乖下野,民國卻照樣存在。這樣的好事有什麽不妥?大帥既然無心問鼎,何不成全了和議?何必還要攪這個局?何況以大帥的能力,將來競選民國大總統未必沒有可能,也不爭於這一時。”

李想真是無語,也不知該說他的天真,還是該佩服袁世凱的陰謀厲害?難怪,袁世凱能夠竊國成功,真是曆史給他的莫大機遇。難道李想現在能夠告訴他袁世凱後來集集權,獨裁,稱帝,複辟,賣國於一身?袁世凱死後,北洋軍閥分裂,展開了長達三十餘年的軍閥混戰,中國進入五代十國的黑暗曆史,最後引來日本侵華戰爭,中國差點亡國滅種。李想自嘲的笑了,說出來真怕嚇著他們,再有遠見的大賢能也不可能把曆史走向看得如此透徹。

“你把袁世凱想簡單了。”李想最後隻能這樣說,卻又不得不歎息一聲,“如果安陸士紳都是這樣想,整個南方士紳立憲派人士也這樣想,革命形勢就真是堪憂了。”

這是李想想要的信息,卻不是他想要的結果。湖北和北洋有破滅家園的深仇大恨,都不免生出這樣的想法,其餘獨立各省更不要論。

“確實如此。”黃光中直認不諱,“即使我同盟會中人也多這樣認為。而湖北與北洋軍的仇怨也並不是沒有化解的可能。馮國璋隻不過是袁世凱麵前的一條惡狗,屬於一力主戰的北洋派係,袁世凱隻要換掉馮國璋,湖北士紳就再也沒有拒絕和議的理由。”

北洋替清廷賣命的臭名聲,爛殺無辜的罪惡,和民軍的仇恨,全有馮國璋一人來背。高!李想張大了嘴巴,他還沒有想到袁世凱留有這樣的後手,果真是步步為營,機關算盡。袁世凱這樣的手段,竊國成功沒有絲毫的僥幸。

“哼!革命黨人玩槍杆子玩不過他,玩權術更是玩不過他。袁世凱把清廷架空,你們卻想架空他,讓他做個傀儡大總統?袁世凱是狼,是虎,誰能製約住他?期望他反正,推舉他做大總統,就是引狼入室,就是送羊入虎口。”李想句句緊逼的追問,最後化為機械式的一聲苦笑。

“這也未必。”黃光中自信激昂的說道,“不能因為你的無端揣測和憑空擔心,就放棄這樣大好的時機。難道真要把革命黨人血流幹,用血把長江黃河染紅?戰火烽煙燃燒萬裏河山,把錦繡中華燒個幹淨?隻要袁世凱肯反正,將來無論如何?總可以通過政治手段解決,避免了戰爭踏濺。袁世凱無論如何會權術政治,我們同盟會玩得起,一定陪他玩到底。如果戰火繼續延續下去,內戰繼續延續下去,瓜分之禍迫在眼前,亡國滅種迫在眼前。”

“你們玩不起。”李想大吼一聲,氣得太陽穴鼓鼓的青筋條條爆凸,額頭上哪條剛剛愈合而鮮嫩的傷疤漲得紫紅,麵目猙獰,這破敗的大殿都有被他一嗓子眼吼踏的跡象。曾高和湯約宛也不知道李想會有這樣激動的反應,也是奇怪的看著他。

李想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搖搖頭,還是城府不夠深啊。他盡量以現在的形勢推測,這樣更具說服力。“不要小看了袁世凱,還是趁此革命風潮,把革命進行到底的好。全國已有十五省獨立,而山東、河南民黨亦蜂起,直隸則軍隊且內應。湖北隻要堅持革命鬥爭,稍遲數月,當可全國一律光複,斷無疑義也。”

黃光中冷笑道:“我沒有小看袁世凱,是你小看了他。袁世凱隻出一招,就把首義之地逼入絕境。‘全國已有十五省獨立,而山東、河南民黨亦蜂起,直隸則軍隊且內應’這還不都是袁世凱縱容的結果,山東獨立之後,袁世凱隻是派出一個說客既能取消獨立。石家莊有吳祿貞內應,聯合山西閻錫山計劃兵逼北京,卻被一個來曆不明的刺客顛覆了計劃。‘稍遲數月,當可全國一律光複,斷無疑義也。’隻是你的一廂情願。袁世凱一直掌握攻勢,掌控全局。你要以湖北殘軍與袁世凱繼續開戰,你實在是太小看袁世凱了,無疑是把湖北人民推入地獄。你是嫌孝感,漢口被燒了還不夠,想讓戰火把整個湖北燒成灰燼?”

“哈……,把希望寄托在袁世凱身上,革命就一定能夠成功?現在和議,隻不過是城下之盟。”李想氣極反笑,再道,“袁世凱雖然能在北洋軍集中的武漢地區采取攻勢,但從全國形勢看,他卻陷於被包圍的地位,處於守勢。所以,袁世凱於攻下漢陽之後,不敢作進一步的軍事冒險,才轉而急於施展和議的原因之一。”

黃光中知道李想叫他來白兆山不是遊山玩水,是來了解湖北同盟會黨人,地方士紳對和議的態度。李想這樣激烈反對,他也覺問題並不那麽簡單。而他一直又試探不出李想主戰到底的底牌,不由心裏有些煩躁。他不想再這樣無休止的繼續論辯下去,一咬牙,便直接問道:“你到底憑什麽能與北洋軍繼續戰鬥?你到底又憑什麽實力去把革命進行到底?”

“武昌舉義以來,我就沒有輸過,因為我從來不打沒有把握的仗。”李想轉過身,直麵黃光中,強大的自信不用任何言語表達,還不忘撇出非常神秘的一笑。

“這算什麽理由?”這鬼話連宋缺都不相信。

黃光中抬頭看著天井落下的一絲陽光,不斷回味李想的話,卻隻是道:“對袁世凱寄托希望卻是在冒險,與袁世凱展開全麵戰爭又何嚐不是在冒險?”

“你想太多了,這些事情你決定不了。和你說這麽多的廢話,是要你接下來做事不要有太多顧忌,能夠沒有心裏負擔的配合我的工作。不過看來這廢話真的成了廢話,沒有多大用處。你接下來的事情是給我看好了安陸的士紳,要是被我發現有人與北洋眉來眼去,惹火了我,後果很嚴重。”李想指尖感受青銅鼎身的銘文傳過的凹凸不平,不太自然的笑笑,他絕不是在說笑話,不知道殺過多少人才養出來的殺氣和虎威暴露出來,看得所有人心驚膽戰。

黃光中才猛然醒道,他還隻是李想扶起在安陸的代言人。李想敢把狠話放下,他就不怕多殺人。他心情陡然有些緊張,道:“一時半會我還看得住,但是和議要是真談成了,又或者你不能盡快把北洋軍趕出湖北,會出現什麽嚴重後果我也不知道。”

“後果很嚴重,你也扛不起。”熊秉坤把桌子拍的震天響,指著朱芾皇吼道,義憤不已。

朱芾皇攜有汪精衛函自北京來到武昌找黎元洪。陽夏陷落,黎元洪早扭屁股跑人了,各省來武昌參加*的代表們也跑的差不多了,就連軍政府機關人員也開始逃散。此刻,武昌谘議局紅樓會議室裏竟然座不滿員。

朱芾皇笑道:“汪君在信函中說,袁世凱將率北軍反正,即請南方舉袁為臨時大總統,以免兵臨禍結。袁世凱手握北洋雄兵,革命事業非袁不易成功,袁不是曾國藩、胡林翼,我們革命黨人不要把他迫著走曾、胡這條路。今日大勢,不是革命黨和清廷的問題,而是革命黨和袁世凱的問題,袁世凱的問題一解決,革命就成功了,而袁的問題隻是條件問題,不是原則問題。這是避免戰爭的最好結果。何況武昌如此危勢?熊秉坤!你一味反對,居心叵測。”

“這就是一個革命黨人的勇氣和信心?哈……”熊秉坤大笑一聲道:“今日要是結城下之盟,真是革命黨人的恥辱,我們都將成為曆史的罪人,曆史的笑柄。革命事業非袁不易成功?虧你還是一個革命黨人,這話你也說得出口。”

孫武他們也不敢亂說話,城下之盟的罪名他們真扛不起。

“你一派胡言!”朱芾皇怒氣上湧,“滿清政府已經名存實亡了,袁世凱也是黃種漢人,那裏來的城下之盟?今後和平與戰爭問題,不在於革命軍與清廷之間,而在於革命軍與袁世凱之間,倘如避免更多的流血,最好的方法是把袁拉到革命陣營來。袁的問題是要給他重大的酬報,他在清廷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以要拉袁反清,則唯有許以比他在清廷更高的職位,因此如果袁真願以舉手之勞推翻清朝,建立共和民國,則革命軍唯有享以民國臨時大總統,才能引誘和打動得了袁。今日和議,同時也解去武昌的燃眉之急。”

“你瞧著長江那邊!”熊秉坤臉色蒼白指著窗外,“湖北百萬難民流離失所,兩座大城被北洋軍燒成灰燼,幾萬民軍死於北洋軍槍口。”

“這一切還不是你們自己造成的。是你們一力主戰,不顧民眾生死。”朱芾皇盯著熊秉坤的目光毫不相讓,“黃興集兩湖民軍以三萬精兵與北洋會戰於孝感,敗得徹底,禍極孝感民眾。漢口民軍不得教訓,依舊頑抗到底,才造成漢口悲劇的發生,現在湖北民軍十損其八。如今武昌坐守窮城,湘軍撤退之後再是外無援兵,被北洋軍團團圍困,已是山窮水盡。革命本以續華夏文明,開萬世太平,救國救民為宗旨,你假革命之義,挑起戰爭延續,陷萬民於死地,敗壞國家元氣,葬送華夏文明。今袁公汪君著我前來曉以大義,勸武昌接受停戰和議,你竟然相待無禮,出言不遜,質疑我的革命信仰。”

“放你0媽的狗屁!”熊秉坤心裏騰的冒出一窩大火,髒話先罵了出來。他見朱芾皇如此牙尖嘴利,強詞奪理,強硬放肆,肺都要被氣炸了。

“武漢三鎮,百萬民眾,如今勢如累卵,命如懸絲,看武昌城中百姓翹首盼望幹戈化為玉帛,你一意孤行,竟悍然不顧,乃是不肯同意停戰和議,欲陷武昌於血海之中。熊秉坤!你的心是鐵做的?漢口故事還不夠教育你的?”朱芾皇卻是強詞奪理不饒人,一句接一句的打擊熊秉坤。

“說得真好聽,猶如鈞天之樂,使我茅塞頓開。”有幸列席參加會議的馮小戥哈哈一笑,突然插話進來,卻是滿滿的諷刺口吻任誰都聽得出來。他又冷冷地繼續說道,“慶父不死,魯難未已。袁世凱奸詐狡猾異常,民黨損兵折將,湖北之地被他糟蹋的不成樣子,我們還沒有吃夠他的苦頭?今北洋軍三萬大軍連番大戰之下,焉無損失?現早成為一支疲兵,昨夜孝感城下段祺瑞的老營就被大帥偷襲成功。馮國璋大軍是每戰一次即損傷,兵士有減無增。武昌有長江天塹,隻需再固守幾日,各省援鄂大軍必定到達。而大帥正在集結大軍連夜向陽夏聚集,北洋軍還不是甕中之鱉,便插上雙翅,又能飛往何方?湖北定局,南方十三省的後續大兵,便源源而來。北洋第一軍、第二軍就會覆滅在湖北,袁世凱還拿什麽和我們叫板?我們又何愁革命偉業不成功?”

都已是山窮水盡的武昌,從馮小戥嘴裏說出竟是一片光明。會議室眾人聽他這番說詞,又是一種道理,不由麵麵相覷。

蔣翊武低頭思付一會,說道:“馮先生這話有幾分可信呢?”

馮小戥大笑,自然知道他問的是李想夜襲孝感的事,道:“從北邊來的朱芾皇比我清楚。大帥是絕不會同意和議,我們會繼續戰鬥到底,直至革命成功。”

“李想偷襲孝感,是有這麽回事。”朱芾皇還不敢睜眼說瞎話,笑道,“可是孝感還在段祺瑞手上,漢口還在馮國璋手上,李想沒有對北洋軍造成任何有效的打擊。至於說李想集結大軍圍攻陽夏,更是無稽之談。李想能夠有多少兵力?五萬?這五萬中隻有七千是原湖北新軍手過訓練的精銳,其餘不是臨時招募,就是地方巡防營。這樣烏合之眾,怎麽去對抗北洋三萬精銳?而等各省援軍來到武昌城下,武昌城早陷落了。”

馮小戥知對手是勁敵,身子一挺慷慨說道:“北洋軍是否受到打擊,不是兩張嘴皮子可以遮蓋得了。馮國璋在湖北所作所為人神共憤,還在做清廷走狗鎮壓人民卻是不爭的事實。北洋軍不得民心,不修德行,與革命為敵,與人民為敵,即使擁有再如何強大的武力,也逃不掉敗亡的命運。勝利必將屬於人民,屬於正義。”

此時會議室之中你一句我一句的唇槍舌劍,各省代表們心亂如麻,舉棋不定。此時,龜山上幾聲破空巨響,兩門要塞大炮的怒吼打破了會議中的爭論。

幾顆巨大的炮彈夾著火球掠過廣闊的長江天空,“轟”地擊落在蛇山下谘議局後院,大地猛地搖撼,石破驚天,會議室的窗戶簌簌顫抖,所有人的心都是跟著一陣顫抖。更多炮聲連珠般響起,馮國璋正下令炮轟武昌城。

武昌城內立刻躲處起火,北洋軍的炮打的極準,專往袁世凱密探提供的武昌民軍機要部門轟炸。黎元洪跑路之後,武昌守軍的心已經不穩,此刻更是慌亂,有人已經脫下軍裝混入百姓當中。武昌城內炮火連天,造成武昌百姓多日來的人心慌慌到了崩潰的一刻。驚慌當中,老百姓紛紛向城外逃跑,再也顧不上任何事情。各個城門口旋即擁擠一大批出城逃難的老百姓,而守衛城門的兵士竟也相率逃竄,武昌民軍大有瓦解之勢。擠死在逃難的婦孺甚多,卻無人理會。奔走呼嚎淒慘的聲音回蕩在武昌城的上空,甚至蓋過了震天響的要塞大炮的聲音。在這亂世當中,生命如路邊的野草一般輕賤。

會議室眾人集中在窗前,遙見城內起火,看到百姓無助的逃難,看著民軍慢慢瓦解。

此次*公推的議長,同盟會老人譚人鳳專身默默回到自己的座位,滿臉凝重的高聲道:“諸位,必須立下決定。和議並不是投降。現在情況已經非常明顯,繼續打下去,武昌很快就會陷落。革命軍也極需要喘息一口氣,停戰和議,算是一種緩兵之計。至於是戰是和,我們投票決定。同意和議的請舉手。”

說完,他自己先舉起手來。代表們木木的互相交換眼神,窗外的炮聲和淒慘的呼嚎不斷響起,像是敲在他們心頭的摧命鍾,猶豫著一個個把舉了起來。馮小戥雙手抱胸,冷冷的看著一切。

接著找來停留在武昌的上海英文報《大陸報》記者埃德溫,正式公布了扣押黎元洪先前留下的“聲明”:

“敝人切望停戰,俾聯絡共和各省,確定繼續交戰或與立憲人士協商調解事宜。敝人始終期望了結自相殘殺、流血痛苦、毀壞財產之局麵,以免招致列強幹涉。為此,特聲明願作出任何讓步,以確保停止殘殺。竊以為應由共和黨人與朝廷雙方宣布休戰,使雙方代表得以洽商。倘共和各省議決繼續交戰,敝人甘冒矢石,作戰到底。”

再由孫發緒與埃德溫過江,迎接洋人和平使者。

同時,會議一致要求派參謀甘績熙、吳兆鯉、謝洪濤三人,攜帶繼張景良之後的戰時總司令蔣翊武手書,騎馬速往葛店,請黎元洪轉回洪山,以資鎮懾而維軍心。

葛福手上拿著孫發緒與埃德溫送上的黎元洪底氣不足的“聲明”,心中感慨。他隨馮國璋入劉園,屁股還沒有坐熱,咖啡還湯嘴。本以為沒有希望的和議竟然因為馮國璋兩炮就打出結果,他先前馬車頂上的演講全是放屁,他真的有點看不懂中國人了。

馮國璋忍不住得意洋洋的笑道:“那幫賤骨頭,不打不聽話。”

“你們中國人真是太奇怪了,也許隻有你們自己了解自己。”葛福無奈的說道。

“大使先生準備派誰去武昌?”馮國璋問道。

人選早葛福的心中,他不加思索的道:“派英人、萬國商會會長盤恩。他是漢口最精通中文,最了解中國文化的外國人。”

吳兆麟剛剛走出谘議局大門口,卻見孫發虛領著一個洋人回來了。洋人傲慢的走在前頭,盤恩在漢口混得熟,一眼就認出吳兆麟,忙收起傲慢,擺出中國式的拱手寒暄道:“吳先生,辛苦辛苦啊!如果和平早日到來,你也不需要這樣辛苦。”

“您好!盤恩先生。”吳兆麟行了禮,一邊將他們讓進紅樓會客廳,在沙發落座上,一邊說道:“咖啡?還是茶?”

“紅茶,謝謝。”盤恩笑道,同時拿出一封信箋,“這是我大英駐漢口總領事葛福先生所提的局部正式停戰條件,敬請展讀。”

吳兆麟

心頭有一絲疑慮的接過,洋人迅捷的反應使他不安,就像是掉落了某個圈套,可是一想起剛剛北洋軍轟炸武昌,這一絲疑慮很快煙消雲散,他早就沒有繼續戰鬥下去的決心和勇氣,隻要北洋軍開出的條件不是太過分,咬咬牙也就接受了,就在崩潰邊緣的民軍現在極需要一口喘息的時間。

信箋展開,一、範圍:武昌(革命軍)漢口(清軍)兩軍所占地不得變換;

二、日期:自十月十二日上午八時起至十五日上午八時止,停戰三日;

三、革命軍應守條款:甲、革命軍於停戰範圍日期內按兵不動;乙、革命軍之兵艦於停戰範圍日期內,不得行駛,並將機器卸交駐英水師官收存,但須於十五日上午六時轉交該艦收回。

四、清軍應守條款:甲、清軍須於停戰範圍日期內,一律按兵不動;乙、清軍之火車,於停戰範圍日期內,不得往來作軍事上之行動,由駐漢英水師兵監視。

吳兆麟忍不住長出一口氣,這條件完全可以接受。

異香撲鼻的紅茶奉上,孫武、蔣翊武兩人也剛好聞迅趕來。

看過停戰協議,三人對視一下,孫武容可掬地說道:“大劄已經拜讀,友邦和先生拳拳愛民之心兄弟已是了然於胸。這文件,是否蓋印之後即可生效?”

經孫武這一說,蔣翊武和吳兆麟心中一突,此時才發現,有一個不大不小問題出現了――黎元洪逃跑的時候,把大都督印信帶走,無法蓋印。

“我這就派人去洪山總司令部取總司令官印信。”吳兆麟聽了接著笑道,意思就是試探盤恩是否可以使用總司令官的印信,接著又廢話說,“這幾日我們幾個公餘閑擺龍門陣論,言及李想在漢口的胡作非為,實在是破壞中外友好關係。難道友邦不計較,竟還為中國和平奔走。今日和議能成,全仗國際友邦人士日夜操勞聯絡。各友邦人士敬請放心,友邦人士的生命財產,原漢口租界一切權益我們全部承認,並給予保護。”

盤恩聽著,他在中國混已經不是第一天,知道中國人說話繞,揣摩著他們的話意,半晌方冷冷說道:“民軍自起義以來,極為文明,秋毫無犯。即使李想這個例外,除了私自廢除我等租界權力之外,他對外國僑民也還講法講理。我輩英國人頗表同情革命。現在我們英國領事見武昌城受炮擊,城內百姓甚念淒慘,故此聯合各國領事,與清軍商議,暫且停戰三日。現在清軍已表同情。我特來武昌見黎……都督,請都……督認可,將我帶來公文蓋印,然後送至清軍蓋印,即可停戰。”

盤恩反複強調黎元洪,蔣翊武他們三人自然聽出來了。

“武昌受龜山炮火覆蓋,為黎督安全起見,現黎督在葛店辦公,都督印已被黎督帶走。”孫武不安地說道,隻好開誠布公,“葛店離城九十裏,來回一趟頗費時間,隻怕先生難等。”

盤恩嘴角閃過輕蔑的一笑,回道:“我在漢口已說定用都督之印,仍以都督印為是。時間我也不會等太久,天黑之前我要回漢口。租界剛剛恢複,事務繁忙啊。”

吳兆麟他們那裏聽不出洋人和北洋軍在力挺黎元洪,可是現在他們迫切和議的喘息,隻能幹笑一聲,道:“那請先生在此用個晚飯,我們立刻去辦。”

紅樓裏辦飯款待盤恩,總司令蔣翊武奉陪,先穩住他。

吳兆麟、孫武與孫發緒走出紅樓,他道:“都督印在葛店,一時亦來不及,不如照樣刻一個印蓋了完事。”

“自然是愈速愈妙,就拿個蘿卜刻大印。”孫發緒深以為然。

孫武果斷道:“我去軍務部辦理,請刻字工人照樣刻一個不用費多少時間,一俟盤恩飯畢,即來軍務部蓋印。”

約一時許,吳兆麟接到孫武電告已刻完好。

走進餐廳,盤恩還在對付一隻扒雞,蔣翊武沒什麽胃口的與盤恩閑聊。吳兆麟輕步走進餐廳,在蔣翊武耳邊嘀咕一句,就走出餐廳。

盤恩飯畢,拿著白色餐巾擦嘴。

蔣翊武急忙放下筷子,笑道:“都督印原來落在城內軍務部,請乘轎往軍務部蓋印可也。”

“隻要能搞定就好。”盤恩無所謂了,看看窗外的天色已然不早,隻要是黎元洪的大印,誰蓋都一樣。

於是盤恩和吳兆麟、孫發緒同到軍務部蓋印後,當晚夜幕降臨時渡江回漢口。

而吳兆鯉也在此時由葛店趕回,在谘議局門口碰上蔣翊武、吳兆麟,報告說,“黎督不肯回城。”

吳兆麟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洋人一直隻承認黎督的合法地位,隻有他才能主持武昌局勢,他不回來怎麽可以。”

蔣翊武何嚐不知道?他們現在不得不依靠黎元洪。他歎息一聲,道:“隻有再派人去一趟。手抄一份停戰條件送呈黎督,你我二人再寫一份手書,好好勸一勸。”

蔣翊武和吳兆麟再派二人隨吳兆鯉仍返回葛店,攜帶蔣、吳二人手書,並手抄停戰條件送呈黎元洪。蔣翊武一直送吳兆鯉到城外,一再交待,“停戰後,武昌即轉危為安,一切交涉,非都督接洽辦理不可。”

吳兆鯉用力點點頭。此刻天已經漆黑如墨,城外長江江潮滔滔,他似乎看到微末的希望,如江水泛起的點點鱗光。黑夜總算是熬過去了,武昌又重新燃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