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年代

176一個大炮

北京錫拉胡同袁宅。

這片潔白的小天地,瓊樓玉宇,何似人間?

一陣風吹過,幾粒散雪飄灑下來打在袁世凱的胖臉上,生疼生疼的,不由打了一個寒噤,又從天井的屋簷下回到書房內。

書案上從各地匯集的一堆堆的奏電和文牒疊得老高,這一切都時刻敵提醒袁世凱,他的這一方小宅院已經在逐漸取代紫禁城的中心地位。但是此刻的他少了當初地一絲得意,那份心思又深沉了幾分。

他一眼也不瞧,徑自拿起最上麵敵一卷報紙,向暖屋走去。守候在門口伺候著兩個粉裝玉琢似的小丫頭,這對雙胞胎不過十四五歲年紀。肌膚瑩白如玉,笑起來一個臉頰左邊有個淺淺的小酒窩,一個在右邊,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小丫鬟,都是難得一見敵小佳人,最難得的是碧玉成雙。這是袁世凱跟前最得用的。

見袁世凱進來,她們便使了個眼色,外頭書房侍候的侍衛都是袁世凱自垣上帶出來的子弟,對於她們的眼神已經很有默契,便默默地躬身一禮,知趣地退了出來。

袁世凱在近炕的一把椅上坐下,展開那卷報紙看起來,這一卷報紙赫然就是《人民日報》。屋子裏暖烘烘的,一會兒便覺得渾身燥熱,也不知道是因為看到報紙上那些無稽的報導,還是因為屋裏太熱,不由得用手去解皮裘上的紐扣。

身後的兩個雙胞胎小丫頭過來就低頭替他解。那種柔媚小心的樣子,看得袁世凱心癢癢的一股邪火咻的一聲穿出。今晚就把姐妹花推倒?想想周、洪二姨定會把後宮鬧得雞飛狗跳,這股邪火一下子隻剩下冷冰冰的風雪。老婆多了,也是麻煩!還是先解決手頭的麻煩吧,袁世凱抓著報紙的手也緊了緊。

那些門外敵侍衛站得筆直,天雖然已經大亮,但是風雪不停。一陣陣刺骨的寒風夾著雪粉吹來,侍衛們都偷偷的朝灘羊皮領子下麵縮著脖子。

正在安靜得都有些兒乏味沉悶的時候,就聽見通通通的腳步聲音從門外直奔進來。大家的目光都轉過去,就看見大公子還有楊度並肩大步的朝裏麵走,旁邊是一連串請安的戈什哈,他們兩人瞧也不瞧,臉都漲得通紅。吐出的白氣兒又粗又急。

起身的侍衛戈什哈都在猜測,這大公子和楊先生又怎麽著了?哪裏革命黨又來啟釁了不成?還是那個李瘋子又不安生不是?

這時袁世凱正在腿上蓋著毯子,坐在躺椅上麵,他還套著一個紫狐皮的袖籠。腳底下跪著兩個清秀可人的小丫頭,輕輕在給他捏腳。還有那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雙胞胎小丫鬟站在背後捶他的肩膀。袁世凱雙眼假寐,不知道是否還轉著推倒姐妹花的心思。

“天這麽冷,大公子,楊先生…………”門口通傳的聲音才響起,袁克定和楊度不等他說完,擺了擺手便進了書房,掀簾進裏屋來。

楊度是幕僚,還規規矩矩的和袁世凱打千兒行禮。脾氣浮躁的袁克定卻在他父親麵前揚著手中一疊毛邊兒格令紙:“父親大人,你瞧著今兒的一份新報紙了沒有?”

袁世凱長籲了一口氣,看著自己的兒子,又瞥了一眼楊度,擺擺手,身後服侍的幾個丫鬟頓時退了出去。似乎早就知道他們會來,他敲敲毯子上麵那疊同樣的紙,苦笑道:“怎麽沒瞧著?《人民日報》號外喊得山響。漢口,上海,天津,廣州,香港,五大城市,通郵通電的地方兒都分送…………昨日在湖北省境內京漢鐵路線,由武勝關至孝感路段,李想麾下的三個師團夜間突然奇襲北洋鐵路兵站的駐軍。李想毅然撕毀北京英國公使朱爾典電令漢口的英國領事葛福出麵,於十月初十日到武昌斡旋和平,先商南北雙方停戰之協議。直到今日拂曉,事態突然變化,目前兩軍正在湖北展開激戰…………風氣開通的地方,不知道多少地方立憲會的大佬,兗兗革命自詡地糞青,都衝著他李瘋子的名聲兒在瞧著這份報紙!在這之後,大報紙、小報紙、洋人報紙,華人報紙不斷傳來現地的詳細報道。其中報道最細致,爆料最猛烈,首當李瘋子的機關報《人民日報》!李帥堅決反對恥辱的和議,要將革命進行到底!李瘋子這家夥,為迎合國民大眾的心理,《人民日報》對戰爭的吹噓報道快得令人驚奇,《人民日報》卻早已有鼻子有限地設計好了戰爭結局,與第一軍從漢口拍來的戰報完全兩個版本……”

袁克定大聲道:“父親!那你還在這裏坐著?湖北的天都塌啦!”

旁邊的楊度頭疼的苦笑道:“大公子,民黨敵報紙向來喜歡鼓吹誇大,用以迷惑民眾,這報導有幾分真實,還有待考證。咱們和革命黨打的交到還少啊?我在東洋幾年,天天和他們碰麵,他們什麽德行再明白不過了,就是會蠱惑民心!”

袁克定不顧,隻是對著袁世凱道:“父親,李瘋子的革命政府發表《將革命進行到底抗戰聲明書》,宣告:湖北革命軍決不放棄大革命之目的地任何部分,遇有反革命的反撲,唯有實行革命之權以戰鬥之!中國革命為北洋無止境之反動所迫,黎元洪於武昌與北洋簽訂城下之盟,實為大革命之奇恥大辱,茲不得不實行反抗,抵抗暴力,將革命進行到底!

他說得太急,差點兒嗆著,平平氣又把報紙攤開,繼續道:“與此同時,李瘋子還在他的禦用機關報《人民日報》對新聞界發表答記者問!你們看看,記者問:京漢鐵路大戰在這次大革命中意義如何?李瘋子道:這應該由百年後的曆史來評價。但我相信,曆史會給我們一個公正的評價,一個很高的評價。我們為了一個民族的理想,一個國家的信念,一個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做出的所有犧牲都是值得的,我們的努力一定會被曆史所記載,我們的榮譽一定會被民族所承認。我革命軍在敵人後方進行主動的大規模的戰役進攻,向敵寇的各個交通命脈進行大規模的戰役進攻。因為這一戰役進攻,將縮小北洋敵占區,擴大我革命占區,也就是湖北戰局轉換開始。這一戰役進攻的勝利,將為湖北創造出一個新局勢,而這個新局勢將更多的牽製敵人兵力,阻滯敵人向我革命獨立省方進行正麵的進攻,從而引領全國民眾將革命進行到底!父親,您看看,多狂妄!在他眼裏,咱們北洋就是魚肉,狂到沒邊。父親,全天下人都看著呢,咱們不能示弱,必須打,打的他丫哭爹喊娘!”

袁世凱隻是靜靜的聽著,袁克定繼續吵吵鬧鬧:“隻看這報紙,湖北敵局勢就沒有段祺瑞說的那麽輕鬆。李瘋子說:此次戰役,就是為了大大扭轉南方民黨的軟弱求和的勢頭,提高了全國軍民對革命的信心,嚴厲地打擊了悲觀失望情緒;我們高昂的革命情緒,在湖北敵占區內得到民眾的熱烈響應,即使在敵大遠後方也起了非常巨大的影響;我們將革命進行到底的決心和毅力,給予北洋敵寇內部的震懾也將逐漸顯現出來…………我們力求擴大戰果,把目前在京漢鐵路上所得到的偉大勝利擴大到各個戰線上去,擴大到對北洋敵寇,對清廷鬥爭和對*的各方麵去。隨著軍事與交通戰方麵的進攻,開展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麵的進攻,以爭取更大的與更多的勝利,保衛我們各個革命根據地。我們如果能在交通戰上繼續獲得巨大的勝利,我們就能在湖北戰場上保持有利形勢,嚴重地打擊北洋敵寇。父親,無論李瘋子說的有幾分真實,湖北亂成一鍋粥不假,段祺瑞失土辱威,嚴重失職,必須申飭!”

袁世凱突然轉頭笑問楊度:“皙子,湖北那邊又是怎麽解釋的?”

楊度道:“段軍統拍來電報解釋說:第三鎮主力進入李店北麵地區後,開始總攻擊,依次占領了山地陣地,於夜終於重新占領了被匪軍奪取的李店。以後我軍主力雖繼續攻擊,但憑險修築的敵陣地是很難攻的。一直延續到今日早上才攻占了陣地的主要部分,越過鐵路,擊敗殘敵後繼續南下。第六鎮主力首先擊敗孝昌背後的敵人,然後進入安陸地區。今早準備開始,攻擊大別山的敵陣地。直到晚上才占領一部分要點,戰線呈現膠著狀態。我準備再次總攻擊,必將頑強的敵陣地逐次被攻破…………戰事看來有點艱難,但是比較有進展,而且也一直都掌握著主動。李瘋子的報紙報導的這樣誇張,也沒有說奪回了孝感和漢口兩座重鎮,更多的還是在京漢鐵路線的小股土匪似的騷擾。京漢鐵路那麽長,難免會有照顧不到敵地方,不能說段軍統失職…………北洋軍在陽夏戰場吃了虧,現在正憋著氣呢。現在得了一點便宜,還不趁此機會指手畫腳,大肆吹噓!反正站著吹牛皮又不犯法,反正給這些好大言的革命黨掛著了,就沒有輕地,聲勢小不了…………知道孫中山綽號是什麽嗎?他的廣東老鄉都說:中山隻是一個大炮!廣東話說大炮,就是吹牛皮!可見革命黨都是什麽人?就是牛皮吹得響!李瘋子就是吹牛皮,沒什麽大不了的。”

袁克定在一旁跌足:“楊先生,天塌下來你都說不要緊!李瘋子,這個前些日子因為炮轟洋人在漢口的五國聯合艦隊而震驚天下,成為辛亥年革命風潮的明星人物,之後也很有些熱血青年投奔漢口而去,也很有些人們為他的前途擔心。然而辛亥風雨變化多端,英雄豪傑風起雲湧,就在人們漸漸淡忘李瘋子昔日英雄故事的時候,他一下子又因為這件事情再次震驚天下!他李瘋子漲臉,就是咱們北洋沒臉!現在全天下誰還不知道李瘋子在朝咱們頭上撒尿?時勢之下,咱們不應戰已經不可得。但是一旦應戰有什麽閃失,咱們辛苦謀劃,就付諸流水!咱們對小小李瘋子地挑釁,咱們絕對失敗不得!”

袁世凱隻是一笑。

楊度也雲淡風清的一笑:“大公子。你這就見得不是了。現在咱們和議敵對象不是李瘋子,也不是黎膽小,是南京臨時政府!如今與咱們北洋軍為敵的又不止李瘋子一家,蒿目四顧,棘手尚多隻是不如李瘋子聲勢浩大…………咱們目前要義,當在保持地方秩序,固結軍人團體,聯合各界感情,增長北方實力,是最為當務之急。咱們要利用雙方全麵停戰的時機,將北方諸省‘革命’誌士,悉加以土匪之名,進行猛烈鎮壓。袁公也莫不是如此看!”

他豎起兩根手指頭,娓娓道來:“與南方和議,關鍵人物其實在於趙公鳳昌與張公謇,二公交情篤厚。張公曾推薦趙公到滬舉辦洋務,接觸江浙兩省的時人很多。江蘇都督程公德全、浙江都督湯公壽潛以及南方其他幾個都督,同趙公都有交情。張公是提倡實業救國的新人物,孫中山、胡漢民、汪精衛、陳其美等對張公不僅慕名,而且很佩服很重視。他們為了熟悉情形,有不少事要請教於張公,而張公往往趨而謀於趙公。趙公便是南方眾望所歸、洞悉全盤局勢的南方策士。趙公於袁公在小鎮練兵敵時候有師生之宜,必能動之以情,曉之以義。而且張公、湯公、程公原來都是立憲會或比較開明的朝廷官員,現在純粹是看到要求實行民主共和的浪潮,已不可遏製,所以轉到了獨立省一邊。如果清室能夠退位,實行民主共和的政體,又有素來受到他們信任的袁公掌握最高權力,這不正是他們求之已久的。”

這一席話兒,滿室的人都聽進去了。連袁克定都沒了聲音,露出深思地神態。

楊度神色淡淡地,隻是看著袁世凱:“袁公責任內閣組成後,最重要的事情是要把清廷的軍事大權掌握在自己手中,這是最切實的基本問題。如果不能控製著軍隊,主持責任內閣也沒有用,所以袁公在組閣的同時,就必要把北方和京城的軍事大權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上,他已經取得了近畿北洋各鎮和毅軍薑桂題等的節製調遣全權,可是北京城內還有軍谘府大臣濤貝勒統率的禁衛軍,這個禁衛軍在北京就足以使咱們不敢恣意作為。這支禁衛軍是醇邸做攝政王放黜袁公以後組成的,可以說組織這支軍隊的目的完全為了保護滿族親貴。禁衛軍全是滿人,他們待遇好,訓練好,裝備也好。要解除禁衛軍敵威脅,袁公可以向清廷建議,革命軍大敵當前,為了振奮軍心,為了鼓勵士氣,禁衛軍應該起一種倡導和示範,皇族大臣也該為臣民表率,所以應由皇族大臣率領一部分禁衛軍出征南方。咱們這個題目很光明正大,清廷不得不聽!可是這樣一個提議,就足夠把濤貝勒嚇得魂飛天外。濤貝勒是出了名的膽小如鼠,他一聽袁公要點他為帥,還不夾著尾巴立刻找到老慶王爺,求他向袁公說情,這一遭免了他的‘軍役’。誰不知道,在滿洲皇族親貴中,老慶王爺是最和袁公有交情。老慶王爺貪財,咱們就能投其所好。濤貝勒的請求正合了咱們的希望,咱們同意不調濤貝勒上前線,同時也接受了濤貝勒辭去軍谘府大臣的職務,並立即推薦自己的徐大人世昌繼任軍谘府大臣,於是禁衛軍的統率權也由皇族手中移轉到袁公手中了,隻等馮公歸來,便可以對禁衛軍進行整頓。”

滿室頓時肅然,袁世凱隻是閉目靜靜的聽著。半晌才輕輕一搖頭:“馮國璋回來,我還要跟他好好談談。禁衛軍統製一職,非同小可!”

聽著袁世凱的自語,楊度一笑不說話兒了。他身邊的袁克定,這個時候早就聽傻了。

袁世凱驀的張開眼睛,精光四射:“克定,聯絡第一軍總參議官靳雲鵬盡快北上,向北洋軍各將領遊說,使他們明了我的旨意;另一邊,也要盡快密派廖宇春為北方軍隊代表潛往上海,與黃興秘密接觸,爭取談判;汪精衛你一定要好好對給我把握住了,他也是關鍵…………”

他眼神轉了過去,看著楊度:“皙子,你和少川準備一下,我要向太後請奏你們為官方議和代表。趙、張二公,我會打招呼。”

張謇在袁世凱發布新內閣名單之後,專門致袁世凱電雲:君主立憲,宜於國小而血統純一之民族,日本神武天皇之子孫萬世一係是也;民主共和,宜於國土寥廓,種族不一,風俗各殊之民族,瑞士之二十五州為聯邦,美之四十八州為合眾國是也。民主共和之治,最稱瑞美,此兩國皆為善法。今共和主義之號召,沛然莫遏;激烈急進之人民,至流血以為要求,嗷嗷望治之情,可憐尤複可敬。今為滿計,為漢計,為蒙藏回計,無不以歸納共和為福利。惟北方少數官吏,戀一身之私計,忘國家之大危,尚保持君主立憲之主義耳。然此等謬論,舉國非之,不能解紛而徒以延禍。竊謂宜以此時順天人之歸,謝帝王之位,俯從群願,許認共和。昔堯禪舜,舜禪禹,個人相與揖讓,千古以為美談……農工商大臣之命,並不敢拜。

張騫雖然辭了袁內閣的職務,以示對帝製,但是沒有說要發對他老袁啊。再加上趙鳳昌的關係,所以老袁對能否拉攏這位清末狀元實業家,很有一些有恃無恐。

楊度一個千又打了下來:“袁公放心。”

袁世凱一笑:“皙子說,咱們要鞏固自己的地盤。這很好,未謀勝,先慮敗。咱們萬一和議不成,亦可據北方數省,與革命軍對抗。傳我命令:曹錕、盧永祥率第三鎮進攻山西,先占娘子關,後陷太原,又再分兵掠晉南雁北,張錫鑾出任山西巡撫。同時,齊耀琳接替寶為河南巡撫,給我下令搜捕革命黨。山東巡撫孫寶琦由於受同盟會員和諮議局紳商的壓力,被迫宣布獨立。我就派張廣建、吳炳湘至山東,煽動第五鎮標統吳鼎元、張樹元等反對獨立。必須逼迫孫寶琦取消假獨立,然後,立即派第五鎮至各州縣,鎮壓革命黨。命倪嗣衝率所部進攻皖北太和、穎州。趙倜、周符麟帶領毅軍一部由豫西攻潼關,必須消滅陝西革命軍。我要奏派張鎮芳署理直隸總督,嚴密控製直隸地盤,必須盡快鎮壓直隸革命黨人策動的灤州起義餘波。”

最後,袁世凱沉吟道:“段祺瑞如果不能盡快平息湖北李瘋子,那就給老子滾回來!李瘋子不足為懼,但是看著實在惡心。”

說著,把攤在膝蓋上對報紙揉成團,丟進前麵火紅的碳盆裏。

(光景:碼多少報效多少,兄弟拚了老命了!乃們就看著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