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宇春站在碼頭邊的纜石柱旁,紛紛揚揚的大雪落在頭上,鑽進脖子裏;狂風將夾袍下擺撩起老高,卻不見他有瑟縮畏寒之態,心思不知道去了哪裏。
夏清貽急急忙忙的拿著一紙文書還有船票跑過來,隻拱手說道:“少遊,辦妥了,上船吧!在漢口,我是一刻鍾也呆不住了!”說完,便踏雪漫步登上一艘美利堅輪船。
李想的一場凱旋耀威,把他們嚇得不輕。午後四時,立刻與孔文池、靳雲鵬麵訂議和期內,應辦事件,並發馮軍統一函,多規諷語。他們當以時機急迫,萬不可緩。是日即附乘美利輪船啟行,盡快的離開漢口是非之地!
廖宇春也不多言語,在漢口的每一刻都心驚肉跳,他也同樣不想多待,匆匆的跟著夏清貽登上輪船。
這艘美利堅的鐵甲輪船迎著凜冽的朔風,在漫天大雪中緩慢地駛出漢口四官殿碼頭。一個搞鼻子洋人船員渾身是雪,掀開厚重的棉簾進客艙,笑嘻嘻的用一口漢口話說:“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乘坐美利堅旗昌輪船公司黑珍珠號客輪,這將是一場美妙的旅程…………哦,還有,恭祝中華民國獨立,漢口光複…………你們的李大帥,今天真是帥呆了!”
這船艙裏共九名乘客,除廖宇春和夏清貽之外,還有一對老人家帶著三個小孩,另一個是個年輕的學生。這人兩道八字眉分得很開,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正蹺著二郎腿從艙窗中饒有興致地瞧著外麵碼頭上的雪景。他穿得相當單薄,隻一件東洋留學生常穿的學生裝,也沒戴帽子,露出個沒有辮子的光頭。在他的對麵是一位顯得多少有點疲倦,臉色蒼白的顯然傷病在身的女子。她裹著一件毛毯,抱著膝,癡癡的望著窗外,透著無限的幽思,使人望之生憐。
洋船員說到李大帥時,她長長的眼睫毛驟然輕微的顫動一下,望著窗外茫茫風雪的眼色閃過一絲漪漣,瞬間又歸於平靜。
那個青年學生看到了,又裝作沒有看到,隻是笑嘻嘻的朝洋船員說道:“要改朝換代了。”
對於中國人這樣奇怪的說法,洋船員早已經習慣,他聳聳肩膀,退出客倉。
這個疲倦的女子卻不認同,她甚至有些生氣,她狠狠的瞪著這個學生說道:“不是改朝換代,是推翻專製,建立共和!”
“得,湯家大小姐,您別生氣,我說錯了還不成。”青年學生嬉皮笑臉道:“您是有傷病在身,還是好好養著吧。別到了上海,沒見到你媽最後一麵,卻讓你媽見到你最後一麵。”
湯家大小姐沉默下來,眼神是那樣的複雜難明。她生氣,卻不在發作。她是不願離開漢口的,不願離開漢口的那個人,但是母親身體本來就不好,已經在上海協和醫院病重,她不得不去一趟上海,也許就是她們母女的最後一麵了。隻是時間也太巧合,李想入漢口,竟不能見上一麵,心裏總有一絲失落和牽掛放不下。
然而聞船中人語,皆自稱民國。談起李想,亦高呼一聲李大帥。湯約宛就會因此而觸動心弦。
湯化龍遣來接湯約宛的這個家夥,又開始了滿嘴跑火車。什麽大明不過二百幾十年,清朝如今也二百多年……什麽宣統不過兩年半……大談“氣數已盡”,這些某種神秘的不可捉摸的東西,實在看不出他一個留學生裝扮的人可以扯出這樣無稽之談。雖然湯約宛完全裝作看不見,可是滿船的人卻聽得津津有味。
對於宣統小皇帝即將飄落的皇冠,青年學生嘴裏跑出的這些讖語,船上的人居然沒有絲毫的惋惜,即使老頭子身邊那個滿口阿彌陀佛的老太婆,也至多發出一聲態度曖昧的輕歎:“皇帝江山從此送掉!”
這聲農民的歎息,用在日後的歲月,幾乎同樣具有讖語般的功效。誠然,辛亥以後的農民照樣會巴望一個好皇帝,但’皇帝的江山‘卻確確實實永遠地被斷送掉了。”
夏清貽聽了船裏的話,見廖宇春鎖著眉頭不言語,便輕聲笑道:“這有什麽犯難的,滿廷退位,本來就是無可挽回的事實…………你難道忘了咱們南下的目的?”
廖宇春轉臉看看坐在一旁的三個小孩,因為剪掉辮子而興高采烈。隨著這種詛咒性說法的擴散,滿廷當局的合法性也在潛移默化中不斷流失,整個社會都會出現一種莫名的求變躁動,而那些傳統的“皇權、官權、紳權”,其威信也就在草民們的心目中一降再降,一旦這一天真的來臨,王朝瞬間崩塌如摧枯拉朽…………廖宇春神色黯然,苦笑了一下,從懷中取出一包香煙,是漢口街邊最多見的南洋煙草公司的飛馬牌香煙,抽出兩根,輕輕推到夏清貽麵前,說道:“少遊,我們去甲板上,看看這風雪行舟的光景……”
“為什麽?這個時候了,你還樣的雅興。”廖宇春驚訝地問道,轉而又有些佩服他遇事的靜氣。
夏清貽歎息一聲,勉強笑道:“不是什麽雅興,就是想看看長江沿岸的民風變化至何等摸樣。隻聞船中人語,皆自稱民國矣……”
略一遲疑,廖宇春才回過神來,接過香煙,道:“上去看看也好。隻怕看到的和漢口看到的沒有什麽區別。”
雪落在輪船甲板上即融化了,隻留下一片水漬。兩人站在船尾,默默的抽著煙。雪落至長江,即化為無形。
舟中遙見長江兩岸,皆有南北兵哨,相距數十武,結一團瓢,彼此遙遙相對。
北岸半壁山下,共紮六座營盤:大營一座,小營五座。營盤四周挖一條深一丈多、寬三四丈的溝,將離半壁山五裏遠的網湖水引來灌滿。溝內豎立炮台十座,再用木柵圍住。溝外密釘五丈寬的一排排竹簽、木樁。半壁山頂,架起一座望台,風雪如此之大,照樣有兵士充滿警惕的在上麵瞭重,對岸田家鎮和下遊富池鎮,都可以清楚地看到山上打出的信號旗。江麵上,竟然有戰船聚集了三百多號,在南北兩岸穿梭巡邏,嚴陣以待。北岸也是營寨相連,炮台相接。
即使北洋軍已經撤退,革命軍已經和平進入漢口。李想依然擺開了一個大戰場,殺氣騰騰地樣子,隨時準備一場惡戰。或許是為了防止北洋軍去而複返。或許準備與漢口洋人惡戰?無論是什麽,李想在如此輝煌的大勝之後,在如此惡劣的天氣之下,一支經曆連番惡戰的疲憊之軍,還能做出這樣完善的準備,隻能說這個統帥不簡單,士兵也不簡單。
但是,李想越是表現的強大,他們的心情越是表現的沉重……
二十七日。午前四時過九江,午後五時經安慶,八時半至大通,入夜一時抵蕪湖。
一路上,陸陸續續的又上來不少乘客,同時也帶上各地發生的不少新聞。
黃昏時,行舟勞累一天,吃過夜飯後乘客們都早早安歇。
湯約宛看著艙外被夜色籠罩的江水,點點的雪花落下,立刻就融化在水裏,平靜的激不起一絲波瀾,但是她的心裏卻很不平靜。白天風雪稍稍停頓的時候,她也站在船頭,出來透透氣。然而卻不可抑製的想起,光緒三十二年,在漢口,與李想的初見。那段記憶,塵封的太久,直到今天才突然的想起。
一場很俗又很特別的英雄救美,趙又誠那小子當街耍流氓,李想竟然出場就給了這個漢口小霸王一耳掛子。那時候的李想落魄之極,一身西裝像租界裏的洋乞丐一樣破爛,氣勢倒是不凡,卻隻是和趙又誠展開一場噓聲此起彼伏的口水大戰,連被他解救的自己都由崇拜立刻變成鄙視。但是後來李想是被幾個趙府的長隨和管家齊撲過來,圍著他拳腳交加。站在一旁的自己嚇怔了,李想一邊和這些人周旋,明顯雙拳難敵四手,最後她遲疑著一咬牙,就要過來助拳。李想一見,急了,對著她們吼道:“還不快走?”哪一瞬間,她被感動了。
還有在四官殿碼頭臭豆腐攤子前的第二次相遇,她見過男人盯著她流口水的多了去了,但是從來沒有見過男人隻是盯著她手裏一包臭豆腐流口水的。吃完臭豆腐,還要吃燒餅,燒餅還要加倆雞蛋……
白天不允許她多想,現在,萬籟俱寂,塵囂已息,與李想在一起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浮現腦海。李想滿嘴莫名其妙的奇怪詞語,一句一句在耳畔響起。她把手放在額頭,輕輕地撫摸,仿佛已摸上李想額頭的那一道傷疤,仿佛已墜入愛河,沐浴在李想的柔情懷抱之中。
“大小姐,又在想你的大英雄了?”
湯約宛大吃一驚,回憶被打斷,回頭一看,那個青年學生笑容可掬地站在身後。
“你不睡覺,在這裏四處溜達什麽?”
他在湯約宛的對麵坐下,把給她泡了一杯龍井茶,雙手遞過來,說:“我和你一起欣賞了很久,你竟然一點不知,隻是短暫的離別,你也不需要這樣不舍……”
湯約宛心裏一陣難過,眼圈不禁有些發紅,隻低聲道:“恐怕未必再能相聚了……”
她清楚的知道她父親和李想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到了上海,隻怕她將來就身不由己了。
一時間,艙裏變得沉寂下來,外邊雪落在艙板上的沙沙聲都聽得清清楚楚。青年學生吃驚之餘,已經冷靜下來,閃著幽幽的目光沉思半晌,突然岔開這個沉悶的話題問道:“你知道我在船上打聽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我想休息了!”湯約宛裹緊毛毯,閉上了眼睛。
青年學生聽了,眼珠一轉,突然一笑,俯下身子對湯約宛說道:“虞陽有個李姓草民,世代務農,並不識字,因嗜酒過度而成了酒糟鼻子,人送外號李赤鼻。李赤鼻貪杯,醉後最喜罵官,罵得多了,有一次被官府逮了進去,被抽了幾嘴巴之後,人家問他:你為啥要罵官?人家跟你有仇嗎?李說:我聽人說‘官吏多貪墨’,所以痛恨之。不久,武昌起義爆發,各省紛紛響應,李赤鼻便與其父說:我們家為何不起義?其父說:真是傻兒子!我們鄉下人,種田才是我們的本分。你要揭竿而起,小心身首異處。李赤鼻大怒,罵道:懦夫!懦夫!隨後他跑到某學究家,問革命二字如何寫法,學究便寫了這二字給他。李赤鼻撕了一幅白布,貼上革命二字,拿了根竹竿挑在門外,雄赳赳氣昂昂的站在下麵,有人從他家門口經過,便扯住過客說:我們家起義了!路過的人無不大笑。某公聽說後,喟然長歎道:可惜啊!赤鼻隻認識‘革命’二字。要是他讀了書,那豈不是要當個橫行天下的革命偉人?”
湯約宛突然睜開美目,怒火中燒的盯著他:“你是在嘲笑他嗎?”
他猛然一陣惡寒,禍國殃民的美人也有野蠻的本性,真是可怕!他幹笑道:“不敢……其實,在沉沉夜暗裏,我在李帥身上,終於看到了中國革命的一線新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