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西北走,地域越荒涼。寒風如刀,天氣非常的冷而幹燥,但是雪隻有薄薄的一層,連大一點的岩石也無法完全掩蓋。
李想親自率領的這支安西軍的隊伍浩浩蕩蕩,正往六盤山運動,正是為了接應寧夏府起義軍。
清晨出發,走了不到一小時,雪地裏忽然竄出隻兔子,急行軍累壞了的戰地護士們,這些坐在了鐵王八上麵休息的嬌滴滴的女孩們忽然來了精神,一個個興奮地叫喊起來,嚷著要抓兔子。
“小白兔!小白兔!小白兔!”
“看我的!”沈佩貞嬌喝一聲,跳下鐵王八,一個箭步竄出去,幾乎像鷹一樣,朝兔子逃竄的方向奔去。她在雪上奔跑的姿勢真是美妙不可言,半屈著身子,仿佛身體緊貼著雪地,腳上像是踩了滑雪板,隻看見身子在嗖嗖往前飄,卻不見雙腳有什麽動作。女孩們讓沈佩貞優美的身姿還有絕頂功夫吸引,全都緊起呼吸,看她赤手空拳如何擒拿那隻狡兔。
正在“咯吱,咯吱”踩著雪蹣跚前行的李想張大了嘴巴,看著在雪中翩翩如飛的沈佩貞,腦海裏迸出一個金庸武俠小說的一種絕世輕功:“淩波微步”。
“李帥,你的戰鬥醫護隊員太散漫了。”張鳳翽心裏有點不滿。
部隊是在行軍途中,沒有命令,誰敢擅自離隊?
李想心裏也有是納悶啊,這些女孩他也有點管不住,因為她們不是鄂州革命軍在編人員,隻是徐宗漢率領的醫護工作誌願者。隸屬鄂州革命軍的醫護人員全被林鐵長要去了,剩下這些南京來的姑奶奶就全留給了李想,罵不得,打不得,全靠他哄著。
李想當下一咬牙,是該治治這些妖精了,便扯開嗓門命令道:“全體注意,目標,前方土圍子,跑步前進!”
隨著李想的一聲令下,戰士們都緊緊地跟隨在所屬兵團地軍旗,加快了速度向前方土圍子方向運動。剛跳下鐵王八的女孩們也隻有放下追逐兔子,唰地掉轉頭,朝土圍子方向跑去。
沈佩貞跑的方向,正好跟土圍子的方向相反,此時她的注意力已完全被兔子吸引,哪裏還能顧得上其他。等她抱著抓到的兔子,興高采烈回到土圍子這邊時,李想鼓起滿臉的煞氣正惡恨恨地等著她。
“沒組織,沒紀律!”李想劈頭蓋臉的吼道。
“你――”沈佩貞吃了一驚,臉上的興奮勁瞬間沒了,不明白李想發哪門子神經。
“再讓我看到你這樣,你就回南京去!”李想今天是成心要給沈佩貞和南京來的這些醫護誌願者一點顏色。
“你猜猜我在那邊看到什麽了?”沈佩貞鬆下緊繃著的身子,站出一個優美的造型,不懷好意地瞪住李想。
“你……”李想沒想到她會如此放肆,剛要發飆,衣袖被人扯了一下,扭頭一看,張鳳翽指著剛剛沈佩貞抓兔子的小山包方向,臉色凝重。李想一看,那個放心正有濃煙升起。
“那邊一個小鎮起火了,應該是人放的火。”沈佩貞說著,手一鬆,懷裏的兔子撲出來,瞅瞅她,又瞅瞅麵色煞白的李想,然後眨了下眼睛,甩甩尾巴,跑了。
不需要偵查,李想知道一定是馬安良為了泄憤,又縱兵向鄉村搜殺平民。馬家西軍一路上這樣禽獸不如的事幹了很多,他的“跟營”乘機搶掠。馬家西軍走過的地方,村民紛紛逃走,數十裏、百裏無人煙。
李想飛身上馬,向騎兵團一揮手,一聲命令:“上馬……前進!”
隨著這命令的聲浪,激起了暴雨似的馬蹄聲,整個騎兵團像一股鐵流,急馳奔騰,衝向西北的山路上,雪塵飛揚。
李想的心像奔馬一樣翻騰,一陣陣驚恐襲來,回回西軍一路上掀起了不知道多少腥風血雨,前麵的小鎮不知道會遭到什麽不幸?這種不幸,算不算因他而起?他的心在拚命驅除這可怕的想象,但是心一翻騰又想到他所最不願想的情景。創造曆史的偉人,也同時是曆史的罪人。想到這裏,他感到十分可怕。但他一轉念,昨天還教訓張鳳翽說:“為了祖國的領土完整,為了祖國的長治久安,我們不去介意背負屠夫的曆史罪名,這才是國民革命之精神!這才是革命軍人應該肩負起的責任!”這樣一想,他的心翻騰的更激烈,便急催座下馬。
戰馬嘶叫,六百餘騎,風一般的馳上西山,扼住了入山的要道。
李想猛的一勒不安的戰馬,可是呈現在他眼前的西北小鎮,已是一片熊熊大火,濃煙衝天,李想迅速判定敵人可能正要逃竄或已經逃竄。
“前進!”李想狂吼一聲,不能再等後續步軍,一聲號令,戰士們縱馬揚刀,從寬大的正麵壓下山來,奔過雪原小山包,向小鎮猛襲。刹那間,騎兵鑽入了火海,埋入濃煙之中。
晚了!匪徒已經逃竄,撲了一個空。
小鎮一片慘景,令人膽寒。
火勢有的地方奄奄將熄,有幾處熊熊正旺,全村一片火海,草垛、房屋都在燃燒。牛啊,豬啊,燒的一截一塊,冒著油泡發出吱吱的響聲,發出刺鼻的苦澀和腥臭難聞的氣味。
嘩嘩啦啦!被大火燒通透的茅草房子一個個塌了架,伸出一股股帶星星的火舌,夾在濃煙裏,一旋一旋升到高空。
燒傷沒死的豬狗怪聲地在慘叫。
全鎮沒有一個人救火,也沒有一個人嚎哭,他們全身繃得像石頭,緊握雙拳,直瞪兩眼,麻木的看著眼前無情的烈火吞噬了他們艱難維持的家園。
李想牙齒咬的噶蹦直響,猛的翻身下馬,手一揮,命令一聲道:“救火!快救火!”
六百多戰士紛紛拴好馬,一起向這無情的熊熊大火搏鬥。
李想冒著濃煙烈火,各處查看著被害的情況。
村中央許家車馬店門前廣場上,擺著一口鮮血染紅的大鍘刀,血塊凝結在刀床上,幾個人的屍體血淋淋,一段一段支離破碎,亂雜雜地垛在鍘刀旁。有的是腿,有的是腰,有的是胸部,而每個屍體卻都沒有了頭。
在這垛被鍘的屍體周圍,狼藉地倒著二十多具被害者的遺體,有老頭,有小孩,絕大多數是婦女。看得很明顯,這些死難者是想撲向鍘刀去救自己的親人,或替親人去死,或是去拚打而被亂槍狂射殺害的。
內中有一個年輕的婦女,剝的隻穿一條褲衩,被破開肚子,內髒拖出十幾步遠,披頭散發,兩手緊握著拳,像是在廝打拚命時被殘害的。
在離三十步遠的井台旁,躺著一個未滿周歲的嬰兒的屍體,沒有槍傷,也沒有刀傷。顯然是被殘酷的匪徒活活摔死的。他這樣悲慘的離開了可憐的母親。母親哪裏去了?她的命運又怎麽樣?
李想又向前走了幾步,轉過牆角,一眼看到的是更為觸目驚心的慘狀。
是在飲馬井旁的大柳樹上,用鐵絲穿著耳朵,吊著血淋淋的九顆人頭。這些被害的人頭,個個咬牙瞪目,怒氣衝天,標誌著他生前的仇恨。這仇恨雖死猶未息。
人頭旁邊,懸一塊大木板,上寫了九個字:“李半截子娃娃的下場”。
李想氣憤得全身像鐵塊一樣,他轉回身走到鍘刀旁。
在這些慘遭屠殺的屍體旁,一大堆火炭,一個老太太的屍體,半截倒在火裏,肚子以下,已和火炭一起燒盡了,隻剩半截的胸膛和染滿了黑血塊的白發蒼蒼的頭了,好像是被活活丟在火裏燒死的。仔細看旁邊還有一個幼兒,被燒焦了的骨灰,在冒著最後的一縷青煙,一條半截小腿伸在火堆外麵。從腳的大小看來,這孩子也不過五六歲。
火灰旁有二十多條扁擔,上麵染紅了鮮血,被火烤幹後,迸裂成一片片鱗狀血塊。這也不知匪徒們用它做了什麽奇異的惡刑。
火被撲滅了,全村已是一片灰燼。碎磚亂瓦,被罩在苦煙和臭氣裏。
滿村的人,有的婦女昏倒了,有的呆了,有的瘋了。他們咬著牙,直瞪著眼,吐射著無窮的怒火。
張鳳翽率領的民兵步軍終於趕到了,戰士們整理著受難群眾的屍體,他們不用村裏人,因為這情景太可怕,他們不忍讓群眾再看他們的親人、他們的鄰舍好友這慘死的情景。
李想常教導他們,革命軍是人民的子弟兵,被害的人像他們自己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兄弟姐妹,哥哥嫂嫂,侄兒侄女。他們是那樣小心謹慎整理著屍首,深怕不小心弄痛了死難者的傷口。他們解下了自己的軍毯,嚴嚴實實地把屍體裹起來。
戰士們對者這些死難者,整齊地站了一個圓圈,肅立默哀。那些女孩子,一個個哭的稀裏嘩啦。
他們舉起了手,握著鐵一般的拳頭,激動著,憤怒著,二百餘人發出了一個聲音:“安息吧!父老們!我們一定討還這筆血債,我們誓死報這場血海深仇!”
天地之間,淒厲的寒風亦隨著戰士們的怒吼,在嘶叫咆哮。
西街上,李想一麵用手揉著紅紅的眼睛,一麵走著。他前麵踉踉蹌蹌地走著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那位老人彎腰頓足喊著:“西軍!屠夫!……”他悲憤得再也說不下去了,隻是用手連連地指著西山。
李想麵色蒼白,心像一塊重重的冷鉛。
“魔鬼!殺人的強盜!洗光了,洗光了!唉!天哪!天哪!”
全村的老百姓已經向戰士們圍攏來。
“親人!親人!我們要控訴,控訴……”
李想也隻是指揮戰士們撲火,掩埋受難民眾的屍體,民眾已經從這裏把他們當成親人。群眾的上千隻眼睛裏,湧出了熱淚,開始向他們傾吐著受難時的情景。
李想看著這些受難的群眾,萬分努力地克製著自己的憤怒,特別是一幕幕血腥的畫卷,總在襲擊著他的理智,神情顯然是有些恍惚。
李想抬頭環視了一下,在悲痛憤怒的人群中,人群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太,穿著一身單薄的破衣衫,兩眼直瞪著,兩手張開著,像瘋了一樣地叨念著:“兒子沒了!沒了……媳婦也沒了,沒了……天哪!誰養老?誰養老……你們說!說……”
一個中年婦女,兩眼流著淚,懷裏抱著一個大約兩歲的小孩。孩子的小臉緊緊依偎在媽媽的脖子旁,瞪著驚恐不懂事的兩隻大眼睛,看著媽媽的臉,媽媽的眼淚掉在孩子凍紅了的小臉腮上。她的腿旁還有三個大一點的孩子,跪在她的腿邊,緊摟著媽媽的腿。一會兒抬起頭來,用已經懂事的眼睛望望媽媽;一會兒用小手搓著自己的小臉,拭擦著眼淚,低聲地抽咽著,沒敢放聲嚎哭。
李想一轉眼,又看見自己身旁站著一位年輕的姑娘,她滿目淒涼,頭發散亂,像是凝住了一樣呆望著地上,眼珠一轉也不轉。有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偎在她的身前,她用自己的衣襟,圍著他。小孩不時地哭著望著她的臉,低聲地哭叫著:“姐姐!姐姐!爸爸媽媽沒……”小孩哭的再說不下去了。這位姐姐連忙低頭給弟弟擦眼淚,可是她自己的眼淚已成串地滴在弟弟的頭上、臉上。
看到這淒慘的情景,李想在憤怒中沉默,戰士們也在憤怒中沉默,醞釀爆發的危險情緒,隻脆弱的女孩們是哭的最傷心的。
李想無比惆悵地掃視著麵前淒涼的一幕。
張鳳翽站在小鎮外的風口上,雙手拄著插在地上的指揮刀,眼神呆滯而無焦距地凝視著遠處。他的神情非常讓人心碎,蕭瑟的寒風,吹得著他的頭發在一片淩亂中飛舞。
“為什麽會這樣呢?李帥?為什麽會這樣?”張鳳翽轉過身,幽幽地看住了李想,漆黑的眼眸中止不住滾滾落下地淚水。
“……”李想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這位陝西大都督了,說實話,現在他還需要別人安慰呢。
“沒想到……沒想到……”張鳳翽哽咽著仰天又是一聲悲歎:“馬家軍竟然這樣殘忍,殘殺這麽多無辜的平民!”
李想的心忽然象被什麽東西塞滿了。
留洋高才生張鳳翽的身子劇烈地哆嗦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李想仰起頭看著天空,豆大的眼淚從他的眼眶裏悄然滑落,一股神聖,一種使命,在他已經快要窒息的喉嚨中爆發,高唱起了《義勇軍進行曲》!
戰士們自覺的同聲合唱!澎湃浩瀚的歌聲,在整個小鎮的上空回響,這首雄壯的國歌,今天變成安撫逝去靈魂的哀歌,在廣袤的西北上空,牽引出了一個又一個若有若無的歎息。
小鎮內外,發出了驚天動地的咆哮!我們,都不願做任人宰割的奴隸!
“立即出發!”李想對張鳳翽說道:“追擊敵人!”
張鳳翽從地上緩緩起身,滿臉肅穆地向李想敬了一個軍禮。
勇氣又在張鳳翽地臉上恢複了,一個用力的頷首之後,這位留洋的高才生大步走向了自己屬下地民兵戰士,呼喝聲立刻響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