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有女初修仙

番外1:宛如清風

若幹年後,他輾轉於地球修真門派中當著燒火道人,因想不起姓名來曆,隨口胡謅了一個姓“廖”,從此便被人以“老廖”稱之,時間久了,他都幾乎快認為自己真姓廖了。

實際上他叫滄浪。

洪荒的人族,還沒有誕生《百家姓》的說法,人們在起名時多根據部族四周的環境。

阿貓阿狗的名字隨處可見,他能叫“滄浪”,是因母親在生產前一夜,夢見了潮汐一浪一浪起伏拍向岸邊,認定腹中之子以後會有大出息,給他取了一個很有詩意的名字:滄浪。

當然,洪荒時地球是沒有“詩”的。民智初開的時代,連文字都僅掌握在練氣士手中,整個村落就找不到一個識字的人。

滄浪,滄浪,不知是否母子天性血脈感應,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在取名上倒真是一語成讖,他的人生果然如同浪翻翻湧,命途波瀾起伏。

八歲那年,被青鸞山的練氣士看中,成為青鸞山一名弟子。

滄浪離開了從小生活的村落,從此過上了有衣穿不會挨餓的幸福日子。他師尊並不強求他刻苦修煉,更看中的是教導他心性。

師尊常說,人族在妖族強橫的洪荒孤苦無依,在練氣士出現前隻能淪為他族果腹食物,他們得到練氣吐納傳承,不可持強欺淩弱小,不可仗勢屠殺他族,你做了什麽,冥冥中的天道永遠看在眼裏。

滄浪受著如此教育長大,在青鸞山年輕一輩練氣士中,他實力可能不是最強的,行事有度,卻最讓人信服,被尊為年輕一輩的“大師兄”。

“大師兄,我們真的每個人都有肉吃嗎?”

因為人族沒有統一,自然沒年號的說法,滄浪忘了具體是哪一年,青鸞山上又來了個最小的師妹。

師妹瘦瘦小小,頭發因營養不良稀疏發黃,一隻手就能輕輕抱起她。

小師妹窩在他懷裏仰著頭問,青鸞山是不是每個人都有肉吃,滄浪心軟成一片:真是個可憐巴巴的小丫頭。

小師妹叫尛尛,和大氣文縐縐的“滄浪”比起來,這真是一個上不了台麵的名字。微小的塵埃,哪個不負責的父母,給女兒取了如此卑微的名。

後來他方才知道,尛尛從小無父無母,靠著在村落中吃殘羹剩菜的“百家飯”

長大,人賤如名,能活到八歲被師尊帶上青鸞山,是尛尛好大的造化。

他母親臨產前的夢,認定他長大後會有大出息。

成為練氣士後,得師尊看中,他是青鸞山年輕一帶的領路人,隻要不隕落,修行幾乎可以預見是一片坦途。

但青鸞山上所有人,包括修為最高的師尊當時都沒有預料到,有著卑微名字的小師妹,成就高的超過了他這個在青鸞山最被看好的“師兄”。

準確來說,尛尛後來優秀到超過了青鸞山所有人,隻是幾百名青鸞弟子,他們沒有機會親眼看到那一天。

滄浪永遠都忘不掉那場噩夢。

起源是他傷了一隻到青鸞山下村落掠殺活人的蝙蝠妖,惹怒了血蝙蝠一族的首領“黑霧尊者”。

夜裏遮蔽了星辰的血蝙蝠,黑壓壓將青鸞山上空罩住。

師尊不敵血蝙蝠一族的黑霧尊者,被當場擊殺。整個青鸞山有三百多人被活捉,那一年是滄浪不願意去碰觸的記憶。

什麽是對錯?

這世間是否真的有天理存在?

那是改變滄浪信念的一年。三百六十多天,三百六十多條鮮活的生命,他的師弟師妹們,死在黑霧尊者的手下,死在他所堅守的“正道”之下。

黑霧尊者每殺青鸞門一日,總會問他:妖獸吃人,是對還是錯?

是錯!

滄浪每次都回答的毫不遲疑。

同門一個個死在眼前,他雖然嘴裏的回答從未變過,卻也隻有他自己知曉,從前那個正直的,寧死不彎的青鸞山“大師兄”,在某種意義上講已經死了。

師尊,我們所做的一切,天道真的都看在眼中嗎?

青鸞山幾百條人命,他們又做錯了什麽。

滄浪告訴自己,若能僥幸逃出生天,他一定會用盡全力,讓血蝙蝠一族後悔來到這世上!

若是不能,就叫他和青鸞的同門們,一同死去吧……

黑霧尊者抓起了尛尛,他最小的師妹。

青鸞山出事,尛尛才入門三天,山上幾百口人,唯有她是真正的凡人小丫頭。

“尛兒……”滄浪不忍去看在蝙蝠洞關了一年,依舊瘦弱的小師妹。

在黑霧尊者又問他吃人是對是錯時,滄浪第一次遲疑了:尛尛還那麽小,她的人生都還來不及開始。

尛尛握緊了小拳頭,斬金截鐵:“師兄,吃人是錯的!”

黑霧尊者恐嚇她,尛尛倔強仰起臉,堅持稱“吃人是錯”。

很多年後滄浪想起改變尛尛命運的那一日,依舊堅持認定,是尛尛當時的倔強,打動了長袍男人。

強大的長袍男人忽然出現,談笑間使血蝙蝠一族瓦解。

滄浪在恨極了黑霧尊者時發下的“宏願”來不及實現,長袍男人已經許了血蝙蝠一族永世無法修煉的“咒”。

滄浪那時還不知道,有一種實力強悍到無法想象,跳出生死輪回的存在,他的每一個舉動不僅能改變許多人命運,他鄭重許下的“願”,能上證天,下表於地,言出必真,成為既定的事實。

血蝙蝠一族,自從後果真世世代代,再也沒有能開靈智的。曾經縱橫洪荒的妖族,淪為日日隻知飲血的普通獸類。

這個事實滄浪很久很久後才發現,久到物是人非,彼時他所熟悉的一切都已不在,包括尛尛。

解決了血蝙蝠一族後,長袍男人和他突然出現一般,又消失了。

滄浪帶著僅剩下的小師妹尛尛回到了青鸞。

房舍依舊,在山嵐間談道論經的同門們卻不見了。

他替同門和師尊立了三百多座“衣冠塚”,墓碑全部以尛尛的名義落款。至於他,青鸞一派皆因他而毀,哪裏還有麵目自詡為青鸞弟子?

滄浪帶著尛尛在山上生活了兩年。

兩年中他幾乎每夜都在做惡夢,夢中有黑霧尊者,有死去的同門們。

年紀小卻很懂事的尛尛,兩年中反過來安慰他,照顧他,陪他度過了最難熬的心魔期。

兩年後尛尛九歲,一天早上忽然很鄭重告訴他,她準備去尋找見過一麵的長袍男人。

唯一的小師妹將一個隻有一麵之緣的男人看得比他還重,哪怕那男人是個絕世強者,滄浪都深感失落。

尛尛一副小大人模樣問他:“師兄,你比較厲害,還是他比較厲害?”

他那時候還不是臉皮比城牆厚的燒火道人“老廖”,沒辦法睜著眼說瞎話聲稱自己比長袍厲害。

尛尛自言自語,“師兄你現在還沒有師尊厲害,要是我跟著你學練氣,以後豈不是比不過你?長袍男人比你厲害,我要是跟著他學,以後可能超過師兄哦……”

他還弄懂尛尛的邏輯,九歲的小丫頭,比他厲害,想要做什麽?

尛尛卻極為認真,“大師兄,山下有好多妖怪,是不是有很多人會變得和我們門派一樣?我好想念師兄和師姐們,還有師尊……如果我們比妖怪厲害,是不是就不用再死人了?”

尛尛的童言童語讓滄浪愣住。

他在恨極了黑霧尊者時,發下的“宏願”是殺光血蝙蝠一族。

擁有同樣經曆的小師妹,想要變得厲害的原因,僅僅是不希望再死人。

他想殺盡洪荒為惡的妖,她想要救洪荒被妖族所害的人。

看似殊途同歸,卻在那一刻,已經將兩人今後要走到方向定下了。

尛尛,你真是個善良的傻丫頭。

滄浪記得自己當時揉了揉小師妹的腦袋,什麽也沒說。

不久後他要下山采靈草,吩咐尛尛不準亂跑。小丫頭很乖巧點頭,半月後他回青鸞,山上冷冷清清一片鴉叫,何處去尋尛尛那丫頭?

滄浪急得冒火,四處尋找尛尛蹤跡,想起尛尛許下的“豪言”,一個大男人欲哭無淚,隻恨自己不爭氣,讓小師妹轉而去崇拜他人。

再見尛尛時,她已從黃毛丫頭變成了一個窈窕少女。

如果不是尛尛主動上前叫“大師兄”,滄浪是絕對不敢相認的。

褪去了幼時的黃瘦矮小,看得出來尛尛這些年過得很好。她年輕,美貌,心地善良,也足夠努力……上天似乎為了彌補她幼時孤苦和磨難,賦予了尛尛足以讓天下同齡人羨慕嫉妒的一切。

她的身後跟著長袍男人。

九歲出走後,滄浪無法想象尛尛到底經曆了什麽,竟真的找到了長袍男人,並成為了長袍選中的“傳承者”。

很年輕,見識也不夠廣的滄浪,還沒能領會到“傳承者”三個字所代表的意義。

就是長袍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挺不招滄浪待見。

反正那男人笑著和你說話,眼神壓根兒就是在透過他看別人的感覺……他想看什麽?看看尛尛整日提起的大師兄什麽樣?哼!

滄浪一見長袍就氣場不和,別扭難言。當年描述不出那種感覺,等他成了失去記憶的燒火道人“老廖”,在步入新時代的華夏學了一個巨貼切的形容詞:裝逼。

回想起來,長袍就是個以溫和掩飾其高傲的大裝逼犯啊!

立誌要斬盡天下妖怪的滄浪,彼時已經是洪荒小有名氣的劍客,手持三尺青鋒,報一聲滄浪的名頭,也能嚇得幾個小妖落荒而逃。

跟著長袍的尛尛,卻是名滿洪荒的“大善人”。

大善人必須要打上引號,小丫頭古靈精怪,雖不讚同殺戮,作惡的大妖落在她手中有無數種被收拾的待遇,它們說不定情願被滄浪一劍斬了,也不想被尛尛抓住呢。

誰叫尛尛後台硬?

到了後來,尛尛所到之處,眾妖聞風而逃,“大善人”的名頭比滄浪心狠手辣持劍斬妖的名聲還響亮。

滄浪做著他的劍客,尛尛和長袍在洪荒各處行走。

偶然有所交匯,很快也會分別。

他和小師妹尛尛,早已開始了各自不同的人生——不過幾百年間,他以劍入道,練氣、築基、結丹、元嬰、化神……在靈氣充裕的洪荒之初,草木得道都隨處可見,一個練氣士隻要沒有中途隕落,順利飛升仙界幾乎是順理成章。

用時八百七十多年,滄浪飛升了。

一開始是個小仙官,稍微有點實力的人都可以踩他幾腳。憋著一口氣的滄浪大人很失望,仙界和洪荒也沒什麽差別,實力弱就要挨打。

他跑下界對小師妹大道苦水,尛尛拉著他手安慰,轉過頭卻長袍說,“原來你不讓我仙界是有原因的呀!”

滄浪氣的吐血,暗罵長袍個渣,教“傳承者”也罷,隻怕尛尛一顆芳心都係在了他身上。

長袍並非良配,尛尛被那男人寵著養大,壓根兒就看不清那是個無情冷漠的男人。

滄浪預感到小師妹要悲劇,但沒想到她性子會那樣烈,最終會選擇那樣一種方式離開大家——

那已經是很多年過去,他從小仙官變成了“仙君”,走哪裏都不會被人小瞧的滄浪上仙。身居高位,自然也知道了一些從前無法得知的秘密,最大的秘密當然是大劫將至,漫天神佛計劃著放棄此界,前往遙遠的他方。

而他和尛尛出生的地星,在大劫之下,同樣難逃噩運。

萬年之後,這顆孕育了無數神仙的古老星球,會因為靈氣枯竭而走向毀滅。

滄浪自認自己有事行事挺混賬,這消息卻也叫他心頭不好受。

尛尛很舍不得地星。

在追逐了長袍無數歲月沒有得到結果後,這顆兩人曾攜手走過的星球成為尛尛不願意舍棄的回憶。

滄浪得到消息,是在尛尛選擇了散去修為重入輪回後。

他氣長袍無情,恨自己沒用,同樣心疼那丫頭的傻勁……重入輪回,受那業火灼燒,被抹去記憶等待重新投胎,傻丫頭,你明明有實力可以隨著神佛遷離的。

讀著尛尛留下的信,滄浪時隔數千年,再一次濕了眼眶。

他天真善良的小師妹,在幼年就有直麵蝙蝠妖的勇氣,現在要以身補全地星正在消失的五行,他這個沒用的師兄怎能不助她一臂之力?

很想揍長袍一頓,將這個太上忘情的渣貨打醒,讓他看看尛尛一顆沉甸甸的的真心。

然而滄浪最終能做的,隻是在諸天神佛離開時,選擇了封存了自己的記憶和實力,留了下來——長袍以己之力,切斷了地星和他界的聯係,地星從此被孤單單遺留在科技文明位麵。

就連他想要留下,都不得不自我封印,以逃避天道的搜索。

不知在殘破的仙界睡了多少年,滄浪再次醒來時早忘了自己是誰。

但他沒有忘記找尛尛。

在地球修真界各大派輾轉流浪,燒火道人“老廖”對四周的一切陌生而新奇。

他知道自己在等一個很重要的人。

一年又一年,修真者們陸續通過“通天塔”離開,老廖還沒找到那個人。

那一年,愛裝神棍的偽聖女想要靠“通天塔”傳送走,他跟著跑去西亞古巴比倫。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底格裏斯河靜靜流淌,跟著一隻金翎雕,一隻幼年期小青狐,老廖第一次看見了林洛然。

樣子完全變了,性格不太相同,老廖一眼就認出,那是他等了幾千年的人。

找到她,幫助她……這是滄浪封印自己記憶後留下的執念。

可惜,她是靠著通天塔穿越時空來到古巴比倫,那意味著老廖還要再等上兩千六百多年。

等就等吧,沒事兒在各大門派燒燒火,聽聽八卦,日子也不太難熬。

華夏新顏換舊貌,一晃就是新時代,老廖在蓉城流浪,垃圾堆裏撿到一個棄嬰。孤單了太久的廖爺見那嬰兒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他,套用洪荒大能們最愛說的一句“此物和我有緣”,廖爺一心軟,身邊就多了個孫子。

殘破不全的記憶中翻出來一本儒道典籍,又忍痛將孔聖人用過的筆扔給幹孫子裝備上。老廖覺得他對黃維鑒是真好,其他人卻未免覺得男孩兒有個撿垃圾的爺爺,生活太淒苦。

老廖哼哼,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很排斥嬌養孩子——如果不能一輩子照顧一個人,那就不要對他太好,離開你後,他的翅膀也就折了。

記憶中似乎有那麽一個“先例”,老廖卻怎麽都不能完整回憶。

真正看見她時,他是洞庭湖畔的滿臉滄桑的市儈老漁夫。

“大爺,今天收成好嗎?”

見她眼珠子一轉,裝作想賣魚打聽消息,不經意套近乎的表現,老廖當時眼淚都快下來了。

洞庭湖畔的帶著魚腥味兒的風都變得清新。

小師妹,我終於找到你拉——老廖吸了一口煙,故意裝作不冷不淡問:

“小姑娘,你真是來買魚的嗎?”

……

“大師兄,我們真的每個人都有肉吃嗎?”

“師兄,吃人是錯!”

“師兄,你比較厲害,還是他比較厲害?”

師兄,師兄……風吹過的地方,總能聽見尛尛留下的,銀鈴一樣的笑聲。

滄浪眯著眼,小丫頭你值得被人更好珍惜,讓長袍那裝逼犯後悔去吧!

天上的雲朵被風吹得變化多端,如果早知道後麵發生的一切,那年我一定牢牢看住你,小師妹,你終是成功了,可也太苦了。

滄浪躺在草地上,叼著草根看雲卷雲舒,陽光太烈,他忍不住張開手掌放在頭頂。

風裏有青草的香,讓他想起久遠前的洪荒。

想起那個宛如清風吹過人心的尛尛。

小師妹,再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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