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東港鎮鎮東口,林夕送別律政司給事中薑瑞。
這個時節正是息子江沿岸梅子成熟時,往年便是多雨時節,而今年的雨水更甚以往,這一天隻是下午晴好了片刻,這暮色中雨絲紛紛揚揚,真是可以用淫雨霏霏四字來形容。
薑瑞兩袖清風,儉樸到了極點,來時身邊便隻是帶了一名青衣書童,去時也不告知他人,輕裝簡從,自行騎馬,在這雨中身穿蓑衣,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隻是這去時,他的身邊多了一名年輕人,汪不平。
汪不平和林夕隻不過數日的交情,然而因為這數日間發生的一些事情,林夕已經成為他心目中最值得尊敬的人之一,此刻即將分別,再想到這名民眾口中的“小林大人”攪動的風雲,想到自己離開之後還不知道有什麽樣的後繼等著這個年輕提捕,他的心情便說不出的激越且沉重。
“林大人,保重。”一時之間,看著持傘站在雨簾之中送別的林夕,他哽咽而不能言。
“走吧。”
薑瑞淡淡的看了哽咽難言的汪不平一眼,又對著林夕點了點頭,駕馬離開。
雲秦除了特殊的修行者之外,尋常人有兩種途徑可以入仕途,一種便是各階科舉,另外一種是先做各司生員,按功晉升。這一種方式說得簡單點,就是先在各司一些部門打雜,畢竟不少部門還是需要一些做實事的打雜人員,服務滿一定年限或者有不錯表現之後,便可論功累積,獲得功名,到時候便是正式列入吏部考核,晉升為正式官員。
邊軍之中軍人的晉升,便走的是這條路。
作為文官中的中流砥柱,薑瑞實則是很反對這第二種入仕方式的。
在他看來,平心而論,這種方式當然更利於選拔人才,更加公平,更加可以讓一些不會考試但會實幹的人才凸顯出來。然而雲秦重武,這種方式讓許多隻懂行軍殺人的莽夫更容易出頭,而且近一二十年來,因為雲秦國內久安,許多官員開始好逸惡勞,腐敗之風盛行便是不爭的事實,在此種情形之下,這第二種入仕方式,便更利於一些官員行買|官賣|官,培植親信之事。
隻要有心為之,上級官員栽培之下,普通生員要表現良好,積累成為士官,那是根本沒有任何問題的。
汪不平隻是傘匠,於文治和武技都沒有突出之處,要參加科考出頭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林夕托薑瑞要汪不平走的路,也正是這第二種。
因為對這第二種入仕方式的不喜,再加上對林夕幾乎是直覺般的一些不甚喜歡,所以離開時他的態度便不由得有些太過淡漠。
直到身後東港鎮的輪廓都徹底湮滅在雨絲和暮色之中,這名剛正不阿又奉命守法到極點的老言官才醒覺自己的情緒不應牽扯到對身邊這名年輕人的感觀上,他便挑了挑眉,轉頭看著跟在自己身側的汪不平,道:“為一人製傘易,為天下人製傘難。既然你跟我出了這東港鎮,便好好的看著,學著,將來好好的製一柄為雲秦子民遮風擋雨的大傘吧。”
……
鹿東陵府之中,五六名職階都在鎮督之上的各司官員都在一間廳堂中心照不宣的等著。
此刻薑言官的一些彈劾文書應該已經在傳往行省各司的途中,因為各種利益牽製,這鹿東陵的一些官員雖然無法阻止這些彈劾文書,但也已經紛紛擬書,以求反製,並盡量將這場風波往小處壓。至於那名東港鎮的提捕,更是成了許多人斥責的重點。
即便並非是和徐寧申有直接交情,因為薑言官身上並沒有任何汙跡可尋,並沒有什麽可以攻擊的地方,這些官員便也用了官場爭鬥中最常用的手段,攻擊他此次護住了的林夕的汙點,以此來顯示薑言官在此事處理上的些許不公。
這樣的手段,經常能夠使得原本應該是一方杖責一百,到頭來卻會變成兩邊一邊打五十大板,一邊打二十大板了事。
而且軍方知道這些言官一直覺得雲秦朝堂文武不衡,對於軍方一直有針對之意,所以這些年軍方對於一些言官和吏官的應對也是十分強橫,所以這五六名等候著陵督批複的官員之中,有兩名來自監軍處和律政司的官員便隻等著看林夕的淒涼收場。
和連戰山等人打聽到的消息不同,事實上除了給林夕按上的那三件罪之外,內務司的奏本之中,還給他加上了一件督管下屬不利,濫用職權,妨礙正常貨運的罪名。
這件罪名是說東港鎮港口卸貨之時,原本提捕房的巡查人員便經常不在,而且出了浮屍案之後,林夕無確切證據,便押了衡榮昌的大船,大大的影響了東港鎮的貨運,令朝堂的賦稅損失不小。
羅列的這項罪名,也的確是確切存在的,極難開脫。
所以按照他們的判斷,將林夕從正十品貶到從十品,罰俸一年,都已經算是輕的了。
並沒有讓這些官員等多久,所有文書送上隻是不到十停的時間,一陣腳步聲響起,一名身穿黑色皮甲的濃眉中年軍人便快步走入了這間廳堂,將鹿東陵督李西平關於遞交上奏本的批複分別遞交給了這些等候著的官員。
來自監軍處的官員對著這名同屬正武司的同僚微微一笑,然而隻是朝著文書上看了一眼,他的微笑便徹底化成了蒼白,凝固在臉上,不可置信的失聲道:“怎麽會這樣?”
其餘數名官員見此反應,連忙都是朝著手中的批複看去,一看之下,也都是霍然站了起來,震驚到難以複加的地步。
鹿東陵陵督李西平是真正的老邊軍出身,完全是因為邊軍中的軍功累積而晉升到了陵督一職,和絕大多數邊軍將領一樣,他的脾氣一向並不怎麽好,平時很多用詞也不精細,有些粗鄙。
很多時候有些官員做了些不合他心意的事,經常會被罵得狗血噴頭,而此刻,這些麵上變色的官員,看著手上的批複,腦海之中顯現的,也全是李西平憤怒厲喝的景象。
這些批複上麵,也同樣墨汁淋漓,而且墨都磨得不甚均勻,很多地方因為用力過猛,甚至變成了一個墨團。
“你們長了幾個腦袋,有幾個腦袋可砍?”
“你們即便是長了幾個腦袋,不怕死,腦袋裏麵裝著的也都是屎麽?”
“即便腦袋裏裝著的是屎,你們的眼睛也都瞎了麽?限期七日破案,原本已經是故意刁難,東港提捕林夕隻是一日便破案,而且破得如此徹底,破出了這樣一樁驚天大案,你們不提嘉獎,反要彈劾他?”
“林夕到東港鎮才幾天?剛上任便破大案,足以證明勇智過人,若說管轄下屬不力,有捕快憊懶,那也是之前提捕和上屬官員監管不力,又能賴得到他頭上?至於衡榮昌,港口發現命案,封港查看都是可行之事,而且林夕隻是一天的時間就破了案子,這隻能說明他行事有效,這一天的時間,又能妨礙你內務司到什麽程度?況且別人衡榮昌都未告,輪得到你們告?”
“此事本就是監軍處有重大失職,還想懲罰大功之人,不讓天下人寒心?銀鉤坊存在了多久,會沒有一絲風聲傳出?這清河鎮提捕已經涉案,一定是要重判的了,然這銀鉤坊在東港鎮內,東港鎮鎮督和鎮警就算是沒有牽扯,也會一無所知?就算真一無所知,那也真是昏庸至極,屁股也應該挪挪了。”
“當今聖上近年嚴查吏治,有林提捕此種人物,便應該破格提升!….”
看著批複之中總結出來便是這樣意思的話語,看到那代表著盛怒的一些墨團,再看到後麵的破格提升四字,監軍處的官員隻覺得腦中一陣眩暈,竟似身體晃了晃,差點坐倒在地。
他猶自無法想通,這陵督大人到底是怎麽了?
再如何憤怒,也應該將這影響往小的方麵壓…除了那些涉案的官員無法保全之外,其餘被彈劾和牽扯到的官員,應該能保住一個便是一個,但這陵督大人的批複,竟然是反而不夠,還點出了更多人,而且完全保住了林夕不說,竟然還要對林夕大大嘉獎。
“怎麽會這樣?”
在這些官員怎麽都想不明白之時,陵督府衙內,身材矮小的李西平麵色異常陰厲,身體卻是因為心情的激蕩而猶自在微微發顫。
“你們這群白癡!你們不知道他是什麽人,我卻知道!”
大約是想到那些官員接到自己批複之後的反應,李西平忍不住在這空空蕩蕩的府衙內發出了一聲低沉厲喝。
若是換了別的陵督、甚至省督,都根本不知道林夕的身份。
但是李西平卻是知道,因為這林夕,本身就是以他的舉薦名額,推薦去參加青鸞學院大試的。而且是當今長公主令他舉薦的。
整個雲秦,有什麽人的意見比起雲秦皇帝和長公主更重?
而且林夕離開鹿東陵時,隻是普通鄉野少年,可回來之時,已經是一名厲害的修行者,這半年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而且長公主最恨吏治腐化,又已經經過鹿東陵,對他有過警示,即便有人馬上以撤掉他陵督為壓,要辦林夕,他寧願丟了官位,也絕對不敢在這件事上太過偏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