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躍在空中時,林夕便已看清這兩艘大船的船身都是數層厚木板鉚接而成,十分結實,即便是兩船相撞處和船頭,也隻是撞裂開來,船身都沒有出現明顯的斷裂。
現在這兩條船擱淺在此處,山上滑落的土方和洪水都已衝不動,船中的人員便沒有什麽太大的危險,要搶救的便隻是甲板上受傷的人員和落水的人員。
此刻兩船上的人員也已經開始自救,一條條繩索從船上拋入了下方水中,有不少人也在甲板上呼喊奔跑,將甲板上的傷員先行搶回艙中,隻是頭頂上方此刻還有亂石砸落,而且這船身太高,除了極少數身強力壯,落水之後沒有受什麽傷的船員能夠自行沿著繩索爬上船之外,其餘大部分人即便是抓住了浮物,都是在依舊洶湧的江水之中載沉載浮,有些被越衝越遠。
“薑笑依,你在這上麵幫忙。”
林夕看了薑笑依一眼,他收起了青色的傘,又在船上狂奔了起來。
一名正想用力拋出一根繩索的船員陡然隻覺眼前一花,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將他手中的繩索搶了過去,在他看清之時,林夕已經將繩索纏在了自己的身上,一手抓著繩索,從船上躍了下去。
山崗上的人都不由自主的朝著兩船擱淺處湧著,膚色黝黑的許笙在大聲嗬斥著,盡力約束著群情激奮的人們,他知道這些人都想去幫忙,但是他十分清楚這些人一下子湧過去,恐怕幫不到太多的忙,反而引起更多的死傷。
一些水性極好的“油黑子”和“石老鼠”已經駕著幾條小船入了水,盡量朝著那片地方兜去。
他們所有人的視線,此刻卻是都集中在船上的那兩個年輕人的身上。
此刻,他們的目光又是微微的凝固了。
林夕從船上躍了下去,他扯著繩索,踩著船身,正對著洶湧的江麵奔跑。
他身上的青衫此刻也已經髒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但是他的一舉一動,卻使得他的身上有一種如同晨曦般清淡的光輝在散發出來。映襯著下方渾濁和咆哮的江水,映襯著周圍紛亂的景象,這種光輝便分外的震撼人心。
在接近水麵的瞬間,林夕的雙腳猛的蹬踏在船身上,他的整個人往前蕩了出去,一手從水中將一名快要沉沒的人抓了出來。
“林夕,拋上來!”
就在林夕另外一手收緊繩索之時,突然聽到船上薑笑依一聲大喊。
林夕抬首望去,隻見薑笑依將一大麵風帆像毯子一般扯了起來,他頓時明白了薑笑依的用意,一聲大喝之下,他手中抓著的人直接被他高高拋起,拋到船上,落入薑笑依扯著的風帆之中。
薑笑依一放一拽之間,這名被林夕拋上的落水者沿著帆麵滑於船邊一角,安然無恙。
雖然此刻氣氛極其緊張,但看到這樣的景象,船上和山崗上還是忍不住爆發出了一陣喝彩聲。
“嘩啦”一聲,林夕落於水中,但是扯著手中的繩索,他很快又攀到了船身上,有了上次的經驗,此次他直接躍到了水中的一塊浮木之上,又對著船上的薑笑依發出了一聲大叫,“薑笑依,丟根竹篙下來!”
薑笑依四下一看,隻見這紛亂之間,這種大船甲板上根本看不到有任何竹篙。
“這裏有!”
隻聽另外一條大船上卻是有數人發出了大喊。
薑笑依轉眼看去,那條盧福記大船的船身上原本掛著幾條備用的小船,此刻那幾條小船已經在撞擊之中殘破不堪,卻是有兩根長竹篙還掛在那側船身上。
沒有絲毫的停留,他的雙腳在甲板上重重蹬踏,整個人連連飛縱,在抓住其中一根竹篙的瞬間,就將那根竹篙如同巨大的長矛一般,遠遠的朝著林夕所在的江麵飛擲了出去。
林夕站在浮木之上有些搖晃,此刻索性伏在了浮木上,連連拍水,在薑笑依的竹篙剛剛落入水中之時,他就已經趕到,一伸手,將這根竹篙抓住。
此處隻是水流洶湧,水深卻不過數人深,林夕將竹篙一插到底,剛剛重新站起,卻是隻見又一根竹篙已經呼嘯而來。
他的眼睛微微的眯了起來,一聲清喝,硬生生的將這根飛來的竹篙穩穩的抓在了手中。
兩根竹篙入水,林夕借著這兩根竹篙的支撐,“行走”在江水之間。
呼嘯在空中的竹篙…給人踩高蹺一般感覺行走在洶湧水麵上的少年,這一切都給人一種夢幻般的感覺,但是這一切卻偏偏又如此真實。
“笑依!”
“接著!”
一聲聲大喝之中,所有的人看到,林夕一次次的將手中的竹篙深深的釘入水麵下的泥土沙石之中,然後用空出的手不停的抓起一名名在水中掙紮的落水者,高高的拋起,拋到薑笑依扯起的帆麵上。
“小林大人!”
突然,船上和山崗上許多人都是發出了一聲驚駭的大喊。
此時林夕正將一名孩童拋向薑笑依,就在此時,又是一股泥石流衝在衡榮昌的這條大船上,使得這條大船猛的一晃,甲板上堆積著的許多桐油大桶紛紛墜落,躲閃不及的林夕被一個大桶砸中,重重的墜入了江水之中。
然而又是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聲響了起來,因為隻是數息的時間,他們所有人看到,林夕又從水中冒了出來。
……
……
東港鎮,代鎮督江問鶴還在床上躺著。
他的燒已經退了,但是渾身卻還一直發冷,手腳也沒有力氣。
陡然,他聽到外麵原本安靜的街巷之中有了許多莫名的響動,一股悲哀的感覺便頓時彌漫在了他的心頭。
“江大人!”
他聽到有紛亂的腳步聲在他的院外響了起來,有人在用力的敲門。
他的心中悲哀著,但是眼睛卻是有些奇怪的瞪圓了。
因為他聽得出此刻出聲叫門的人是和他平時關係很好的吏部掌印官員史秋刀,而且他聽得出平時為人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史秋刀此刻的急促的聲音之中又是震驚,卻又是帶著一絲驚喜之意。
若是處罰林夕和他的命令終於下來,那史秋刀怎麽都不可會是這番的語氣。
他忍不住在床上直起了身子,沒有喊侍女去開門便大聲驚疑道:“史大人,怎麽了?”
“壩潰了…燕來鎮的壩潰了!”史秋刀的聲音再次響了起來。
聽到史秋刀的第一句,江問鶴直接就從床上蹦了下來,渾身出了一身汗,聽到史秋刀的第二句,他一屁股就坐在了床前地上。
屁股生疼,但是他的渾身卻是一下就熱了,病似乎一下子就好了。
“稍等我!”
江問鶴對著牆外的史秋刀出聲,他知道,這次他不會被治罪了…非但不會被治罪,反而有可能會更上一步。
想到自己兩次抱病不出,竟然兩次都這樣躺著躺著就等到了這樣的結果,江問鶴真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
雙手總是習慣性的在袖子上時不時的擦拭一下,似乎手上永遠有油膩在的中年商賈本在客棧之中安靜的對著一壺茶坐著。
這幾日他除了吃,就是喝茶,就是靜坐冥想,隻等著聽他想聽到的消息傳來。
今日聽到外麵街巷之中一片沸騰,這名臉上始終掛著微笑的肥胖商賈便也踱著悠閑的步子走出了客棧,走上了東港鎮的街頭。
“燕來鎮的大壩潰了!”
“我們東港鎮的攔江壩和燕來鎮的攔江壩是同時建的,是小林大人不惜一切加固…燕來鎮的大壩後麵本來都有近三千人,全部被小林大人轉移到了後麵的山崗上。”
“沒有小林大人…這次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小林大人怎麽樣?”
“小林大人沒有事…據說衡榮昌和盧福記的兩條大船在潰壩時被洪水卷襲撞了,傷亡了不少人…小林大人在現場冒險救了許多人…”
聽著這些聲音,這名肥胖商賈的眉宇之間出現了愕然的表情。
“攔江壩居然真的潰了?”
他明顯不快的驚愕著,但臉上卻還是掛著微笑,這表情便顯得十分變態。
“嗤啦”一聲裂響,這名肥胖商賈低頭,卻是發現自己習慣性的用手擦袖,這次卻是用力太大,把自己的袖子都扯破了。
他頓時更加不快的咒罵了一聲。
先前的那一把火他覺得放得十分漂亮,對於他而言,就像是種了一盆花,種得很好,但是好不容易到今日開花了,開出來的卻是一堆爛狗屎。
因為這把火、幾間牢房和那一條江壩相比,實在是太過微不足道了。
“我更加生氣了…所以我會讓你死得更難過一些。”
肥胖商賈看著自己破掉的袖子,不快的嘟囔了兩句,然後朝著一條街巷中走了進去。
……
鹿東陵陵督府中,李西平黑沉著臉。
在半個時辰之前,一名吏部官員便已經攜著削去林夕官位的正式文書從鹿東陵出發,前去東港鎮。
他發文請工司派遣行省中對壩有權威性判斷的汪震胥來查看燕來和東港的攔江壩,但是到今日工司還沒有將汪震笙調來。
關於這點他也根本無可奈何,因為汪震胥的官階比他還要高出兩階,平日就奔波在各陵,而今日這謫貶林夕的文書一下,江壩又不出問題,這汪震胥前來查檢,就又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
半年?一年?
經過這麽長時間過後,即便證明真有問題,那到時候林夕都已經不知道在何處了。那時候,說不定他都不知道在何處了。
“大人!”
鐵涵青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這名沉穩的軍人沒有任何的廢話,一躬身行禮之間,便沉聲道:“燕來鎮的大壩潰了!”
李西平霍然站了起來。
“潰的好!”
他脫口而出了這三個字。
壩都潰了,還要汪震胥來看什麽!汪震胥說話再有分量,又有什麽用!
到時候這些工司的官員就來看滔滔的江水吧!
但這三個字脫口而出,心中的快意瞬間噴湧而出之後,他卻是也知道不妥,知道這不是現在應該主導自己的情緒。
“傷亡情況如何?林夕如何?”
李西平深吸了一口氣,看著鐵涵青,一字一頓的問道。
“壩後的村民未下山崗,無一傷亡,隻是江壩潰時衡榮昌大船和盧福記的大船相撞,至少有數十人死傷,具體數字還不清楚。林夕沒有事,還在那邊帶人搜救。”鐵涵青看了李西平一眼,微微一頓之後,沉聲道:“還有…燕來鎮鎮督賀子敬等一行十三名官員當時被洪水卷襲,應該都難以幸存。”
“他們可真是湊得巧啊。”李西平冷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