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世紀的詩人舒嶽祥(1217—1301)注意到浙江的農村婦女多麽辛苦地勞動,采茶、車水、從井下汲水、把食物送到田邊地頭、舂打稻穀、做衣服、種莊稼、賣魚賣菜。他寫了為數10首的一組詩歌紀念她們的勞動,前3首如下:
前壟摘茶婦,傾筐帶露收。
艱辛知有課,歌笑似無愁。
照水眉誰畫,簪花麵不羞。
人生重容貌,那得不梳頭?
田頭車水婦,挽水要流通。
烏帽掀炎日。青裙鼓晚風。
翻翻循故步,踏踏似虛空。
聽取勞歌意,生身莫嫁農。
江上提魚婦,朝朝入市。
守船留稚子,換酒醉良人。
不著淩波襪,長垂濺水裙。
渾家同泛客,笑刹別離津。①132
詩人和畫家似乎很樂於描繪勞動時的婦女;注視著沉浸於勞作、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被人觀察的女人,這時候的想像略帶一點色.情意味。盡管如此,我們還得感謝他們留下了證據。畢竟在必須通過勞作滿足自己衣食之需的大多數家庭裏,女人得像男人那樣辛苦、長時間地幹活。在中部和南部更暖和的地方,女人被描繪為在戶外幹農活的形象。陸遊(1125—1210)的日記記載,他注意到崇德縣一帶的女人,腳下一邊踩著水車,手上還在撚麻線。範成大(1126—1193)的一首詩記述老太太、年輕姑娘、孩子在背上睡覺的媽媽們,采桑葉的季節剛剛過去又立刻去采茶。陳藻(13世紀)寫了題為“田家婦”的一首詩,開女人的玩笑,“一田夫婦兩身泥”。②
然而無論婦女.幹了多少農活,在中國學者看來她們的主要任務還是在別處。女人的工作是耗時、費工、大多數工序需要在室內完成的紡線織布。象征意義上陪伴女人的東西是布,因為自古以來對勞動性別分工簡單扼要的說法就是“男耕女織”。③紡織業被視為基本的、可以與耕種相比的生產活動。就如人需要吃飯一樣,他們還需要穿衣禦寒。男男女女各自做好分內之事,一家人就可以豐衣足食。這個模式長期以來已成為朝廷賦稅製度的依據。幾個世紀以來,農戶必須在秋季用穀物繳納應繳賦稅的大頭,其餘不小的一部分是在夏天繳納本色布帛。朝廷就這樣在鼓勵每家每戶織布的背後施加征稅體係的威力。
宋代作者繼承了長期的傳統,習慣於把男人在田間種莊稼與女人在家裏製造布匹相提並論。在回憶皇帝登基的文章裏,司馬光描述了男人不畏嚴寒從夏到冬的耕地、播種和收割,女人養蠶、績麻、把線裝在織布機上,絲絲縷縷地織成經緯交叉的布匹。他觀察到,農戶為了完稅納捐,償還債務,得在夏秋兩季加緊勞作,因而,還沒等到穀物從田間運到家裏,或是布匹從梭子上卸下,艱辛勞動的果實就已不再是他們自己的了。④監管百姓投入生產、133積極務農的地方官,常常提到女人的貢獻。1179年朱熹催促南康百姓努力幹農活,特意號召他們植桑種麻,這樣女人就可以養蠶,紡線,織麻布和絲綢。⑤在一項法律判決中,胡穎(1232年中舉)描述了典賣田地的農民如何在土地上苦苦勞作,積攢每一個錢以贖回田地:“日夜夫耕婦蠶桑,一勺之粟不敢以自飽,一縷之絲不敢以為衣……銖積寸累。”⑥
並不是所有的農家婦女都必須織布。氣候和土質的不同使有的地方不出產布匹,而適合出產別的東西例如茶葉,專業化的茶戶總可以買回他們需要的布。最窮的農戶可能沒有能力置備織布需要的土地和設備。種桑樹的家庭要有采摘和貯藏桑葉用的梯子和籃子;養蠶和繅絲需要孵化蠶蛾的蠶室,扁平的畚箕,放置蠶箔的架子,纏線的大框子,紡錘和梭子,線軸,紡紗用的大輪紡車。如果自己織布,還要有織布機,一般是竹製的機杼和竹筘。隻種麻或種苧麻、棉花的農戶即便不需要生產絲綢用的那麽多東西,仍需要置辦一部分紡線和織布的設備。⑦每生產5匹麻布或苧麻布(每匹大約0.6米寬,12米長),通常需用1—3畝耕地種植纖維植物。如果以生產同等數量的絲綢為目標,他們就得拿出大約幾畝以上的土地,栽上一千株桑樹。五口之家每年織5匹布,足夠給每人做兩套衣服,其餘的用來納捐。⑧
宋代農家婦女生活狀況的記錄非常少。但是我們可以相當肯定地說她們花了很多時間幹各種活。本章將具體考察她們的紡織工作需要什麽。出於兩個原因我用相當多的篇幅描寫工作本身。第一個原因是我們的無知。生活在20世紀末,我們知道一點做飯、洗衣、照管小孩意味著什麽,甚至也知道什麽是監管仆人或采茶;但是我們很少知道撚線、紡紗或織布,以及製作布匹過程中的每一道工序是什麽樣子。第二個原因,由於最終的成品很容易賣掉,換成錢,婦女的紡織工作提出了很多問題,如婦女參與商品經濟,她們在家庭內部的身份、紡織方麵的勞績如何影響對婦女社會價值的更廣義的評估,以及三者之間的關係是什麽?從唐代後期到宋代,經濟的商業化進程速度非常快。市場容量擴大,商品空前地多——包括大多由婦女生產出來的布帛——都卷入了市場。商業化對布匹生產組織產生了衝擊,更多家庭成為特134定形式的或特定工序的專業戶。這些發展怎樣影響了婦女?⑨女人的勞動可以換來很多錢以後,她們在決定家庭財產如何使用時得到更多的權力了嗎?賺錢機會的增多使女人更自主嗎?
撚線和紡線
並不是隻有女人介入製作布匹的工作。男人種植纖維植物、幫女人養蠶、管理原材料及半成品和成品的買賣、加工,在更專業化的織布工序裏還有更多的作為。然而,女人和姑娘們長時間地幹著單調乏味、費時費工的那些工種。作為同時種莊稼的農戶的副業,織布所需要的線都是女人紡出來的。技術簡單得足以使業主或承包人不必購置大的設備,不必雇工人。的確,紡線這件事由女人在自己家裏用簡單的設備就可以幹好,何時開始,何時停工,都可以服從家裏別的事的需要。
自古以來,人們日常穿的衣服都是麻布做的,粗糙的麻衣還被用來當作喪服。麻是一年生植物,中國大部分地區都可種植。麻籽可以榨油,莖皮(韌皮)會長成長長的纖維,雄性麻株的纖維比雌性的更好,因此雄株的韌皮常用來紡線織布,雌株則做麻繩、麻袋及同類產品。幾乎與麻同樣重要的植物是苧麻,苧麻主要生長於南方,四川和河南也有。苧麻隻能用於紡織,而且不能在寒冷的北方生長。另外,它是多年生植物,一年可收獲3次。苧麻纖維比麻纖維更柔軟,更有光澤,特別適合做夏衣,即便在潮濕的氣候裏也易於晾幹。一旦出售,苧麻布的價錢是麻布的好幾倍。⑩
麻杆的加工須經過很多步驟。男人割下麻杆,把它們放在水裏漚一天。然後,男人或女人,通常是男人,把麻皮也就是麻纖維從麻杆上剝下來;漚麻要漚一夜,白天再洗麻、曬麻。下一步,或男或女把曬幹的麻杆打軟使麻皮和莖杆分開,然後把麻纖維從杆上剝下來,梳理成一把一把的。再用手把麻捋成光滑的一團,除去殘留在線上的雜質,然後再次放到水裏麵漚,隨後分成一根一根的線。下一道工序是紡線,格外費時耗工而且總由女人幹:把一根根麻線的首尾接在一起用手撚,撚成長長的線圖16紡麻線的女人們,劉鬆年(約1150—1225以後)作。國立故宮博物院:《故宮名畫選萃》,台北,1970。
(圖16十分理想地表現了3位安詳從容地紡線的女子)。麻線紡出來後,還要把兩根線扭在一起,或拚成雙線使它們結實得足夠用來織麻布。苧麻的製作過程沒有這麽多的工序,135但是要在一定的時限內完工。麻杆割下以後必須在田邊地頭上就把含纖維的麻纖維從莖杆上剝下來。然後漚麻,刮去外皮上的雜質,再掛起來曬幹。最後由女人們把纖維一根根分開,連成長線,紡,織,仍然得在一定期限內完工。
由於撚線的工作沒有任何程度的機械化,在大量種植麻和苧麻的地區,撚麻線的活計耗費了婦女很多時間。範成大記載,蘇州附近一個以產布而知名的市鎮,在路上可以看見村裏的女子一邊走路一邊撚麻線。比較而言,紡線的人如果有一個好一點的紡錘,工作效率要高一些。宋代的很多家庭使用簡單的手持紡錘。136王禎的《農書》(1313)描寫了一種簡易紡錘,左手牽著線繞到右手拿著的紡錘上。村民發現,有了這種紡錘,可隨時隨地把空閑時間利用起來。手持紡錘的問題不僅在於紡出來的線粗細不勻,還在於速度太慢。有人計算過,供一部踏板織布機工作一天所用掉的麻線,需要用手持紡錘紡30—40天。有能力多投一點資的家庭因而可以為女人購置一部紡車,如圖17所示。這時,一位婦女拿著線團,另一位搖紡輪。效率更高的是腳踏紡車,同時有三四個紡錠在轉,效率提高好幾倍。為了減輕妻子和女兒的勞動,並趕上期限,中國北方一些地方有了一種明顯的可能,即把撚好的線裝到水力驅動的大紡車上紡。王禎臨摹了一副“大紡車”圖,並建議別的地方也用這種紡車。
麻和苧麻並不是可以用來織布的惟一的植物纖維。有些豆科匍匐植物和蕉類植物的纖維也可通過特有的辦法用來織布。沿中國邊界地區的小族群用棉花織布已經有幾個世紀了。棉花最初產於印度,從中亞、緬甸——雲南兩條路線傳入中國。但是在宋代,棉花生產戲劇性地興盛起來。11世紀,棉花已經種植於廣東和廣西,到12世紀末已達海
137南島和福建。由於大幅度地向北延伸,棉株的特性已經發生了變化。生長期逐漸變短,已培植出一種一年生的、分枝少或不分枝的變種。如果不是更早,這個變化發生於13世紀。農民更容易控製一年生植物的產量,從而使植棉業的經濟潛力大大增長。
棉花不是麻和苧麻那樣的韌皮纖維植物,而是種子纖維植物。在被紡成線以前,必須先用大叉子把棉朵打鬆,在陽光下曬幹,把棉籽從纖維裏軋出來,用絲線弓子把棉朵彈得起毛、蓬鬆,然後再把棉團拉直,分成長短均勻、重量相同的棉條。棉花有好幾種吸引人的特點:它是極好的做冬裝和被子的保暖填充物,像絲綿那麽好但比絲綿便宜。織成布以後,棉布比麻布或苧麻布既輕又暖。而且,棉布柔軟、舒適。1313年,王禎說明了種棉花的好處:“且比之桑蠶,無采養之勞,有必收之效。埒之枲苧,免績緝之工,得禦寒之益。”它沒有很快在中國推廣的原因似乎是適合中原地區的品種出現得比較慢,脫籽比較難。1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