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頗窮理亂情
康德裔從熙春樓出來,正午熾熱的陽光照著無精打采的他,胸口似乎壓著一塊大石一般,憋得難受。不知不覺走到熱鬧非凡的汴梁市集中,正欲匆匆走過這片魚龍混雜之處,卻忽然見趙行德擠在前麵鬧鬧嚷嚷的一大群人後麵,正升長脖子朝裏張望。
康德裔原本是絕不會駐足看熱鬧的,但此刻禁不住心中好奇,緩步上前,越過人牆往裏看去,頓時怒從心起。隻見一個年輕女子仰麵朝天地被綁在一條肉案上,女子的下巴微尖,臉頰被縱橫交錯地劃破了好幾條血痕,依稀看得出原本有些俏麗的容顏,上身的衣服被褪下來來,露出微黑的細膩肌膚,一條破爛的羅裙搭在腰間。令康德裔勃然大怒的是,女子的腰間分明係著一塊出自夏國的鐵木戶牌。
“快來看啊,這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剁來賣了,要哪一塊肉都可以。”一個麵目猙獰,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漢站在肉案後麵,揮舞著一把解腕尖刀,一邊吆喝,一邊用刀尖在女人的身上比劃來去。
那大漢粗聲粗氣地喊道:“耳朵、鼻子、奶~子、大腿,隨你們挑,快來買呀,要哪一塊肉都行,不要這麽小氣,比豬肉貴一點,比羊肉還便宜,你們就不想買回去嚐一嚐嗎?”
周圍人群越來越多,有的縮頭縮腦地看著那被捆綁在肉案上的尤物,有的目光中帶著惋惜,有的畏懼地瞧著那大漢背上紋著的一條吊睛白額虎,有的竊竊私語。
“這個女人到底造了什麽孽,要被王二爺這麽收拾。”
“她跟著書生私奔,結果書生家裏有妻室的,不肯好好過日子,被賣到青樓,又不肯老實接客。”
“王二爺當真要剁了她麽?張裏正也不來勸說一二?”
“嚇嚇她,要她老實點罷了。老鼠皮,難道你還想英雄救美?”
“都破相了,還美個屁呀,我娘子叫我出來打醬油的,正撞上一場好戲......哎呦,娘子怎麽來啦,痛......痛......痛......”
趙行德看那女子靜靜地躺在肉案上,緊緊咬著嘴唇,眼眸暗淡失去了光澤,也似乎失去了羞恥,心中不忍,此時聽王二爺又高聲叫道:“這就是一個賤貨,沒有人買,那就有先剁下一隻手來。”說罷手起刀落,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刀砍下去,眾人和趙行德驚呼一聲,幾乎以為那女人的手就要被砍下來,卻見一隻手從旁邊伸了出來,牢牢托住那漢子握住刀的手。
“康兄。”趙行德一愣神,方才看清對王二爺怒目而視的康德裔。
康德裔出手救人,王二爺用力往下壓了幾次,被康德裔抓住的右手卻紋絲不動,還被捏得隱隱生痛。見康德裔衣著華貴,身上透出一股富貴氣,手底下功夫也不弱,王二先自覺矮人一頭,但眾目睽睽之下卻不能塌台,色厲內荏地喝道:“我自處置自家奴婢,這位兄台,你這是什麽意思?”
康德裔死死盯著王二爺的眼睛,壓住心頭火起,一字一句地道:“這個女人,我買了。”
王二爺被他盯得心下發毛,見康德裔願意買人,便順驢下坡道:“全部?”
“全部都要。”康德裔冷冷道,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交子,汴梁上好羊肉價錢五十文一斤,這女人身材嬌小,不過七八十斤,4貫錢就足以買下全部。王二接了交子,剛剛動手將那女子從肉案上解下來,那女子坐起身來,剛剛將腰下的布裙拉上來掩住上身,便對康德裔道:“你若是把我買回去做妾,那便是打錯了算盤。”她容顏憔悴不堪,薄薄的嘴唇全沒了血色,吐出來的字句卻甚是堅決。
康德裔從懷中取出一塊銅牌在她眼前一亮,旋即收了回去,沉聲道:“現在可以跟我走了?”這銅牌與那女人腰間的戶牌是同一製式,那女人眼地裏閃過一絲驚詫,旋即垂首不語,低頭跟在康德裔身後走出了人群。
趙行德本待出聲將那女子買下來,卻被康德裔搶在前頭,心底對他也頗為佩服,跟著二人擠出人群,隻聽康德裔對女子道:“你先養好傷,半月後有一支商隊去撒馬爾罕,你便跟著他們回家吧。”那女子卻黯然道:“奴家阿繡,違背父母之命,與人私奔,終身蒙羞,再也無顏歸家。”她抬起頭,帶著期待的目光對康德裔道:“承蒙大人相救,若大人不嫌棄,奴家今生為大人做牛做馬,亦無怨言,來世必結草銜環相報。”康德裔回頭看了一眼跟上來的趙行德,沒有多說什麽,先轉過身與趙行德見禮。
趙行德快步上前來,拱手讚道:“康兄路見不平便解囊相助,真乃仁義之人。”康德裔淡淡笑道:“不瞞趙兄,吾乃夏國人,見到這位姑娘,便動了桑梓之情。春秋時魯國之法,魯人為人臣妾於諸侯,有能贖之者,取其金於府。夏國因循此法,吾解救這位阿繡姑娘,舉手之勞便有,所謂解囊破費便沒有了。”
趙行德稱讚了一番夏國的善政後,二人便分手作別,康德裔將那阿繡帶回浮海行,先寫了張紙條,請左軍巡衙門的劉巡史狠狠收拾那與市集地痞王二爺,然後問阿繡道:“那將你騙到汴梁來的書生家住哪裏?吾這便派人去剜了他的心肝出來看看顏色。”夏國河中地處在四戰之地,周邊皆是狄夷之族,百姓常習戰鬥,民風悍勇,最重報恩了仇,阿繡知道康德裔不是隨口說笑,當即跪倒在地,口稱恕罪,卻怎麽也不肯吐露那宋國書生的姓名,康德裔唯有歎了口氣,暫且收留阿繡在身邊做事,他手頭俗務甚多,也漸漸將此事放下了。
在太學尋到陳東,趙行德將自己寫好的十幾張揭帖給陳東看。陳東一邊看,一邊嘖嘖讚道:“別的不敢說,若論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太學士子三千,元直穩居第一。”趙行德笑道:“可惜今科不考揭帖。”陳東也笑著搖了搖頭,二人一同到汴梁的街頭巷尾,趁著街麵上沒有衙役、裏正這些人物,快手快腳地貼好了三十多張,陳東帶著趙行德前去一處店麵狹小的書坊裏領了十貫錢。剛才康德裔救下阿繡的破費才不過4貫,趙行德看著手中的交子,正暗暗感慨才學就是錢財,忽然聽陳東神秘地道:“還有個來錢的法子,恰逢今日,元直願不願同去?”
趙行德附耳過去,陳東詳細說來。原來此時風俗,大戶人家做法事,或是禮佛敬香時,女眷要將綢緞絲線打成各種難解之極的結,親自交給寺廟的高僧,而僧侶則要在限定的時間之前將這些絲結全部解完,結同音劫,取其消災化劫之意。貴婦小姐們閨閣無事,不知何時起,她們發現打結和解結其實是個頗有意思的對抗遊戲,於是各種絲結開始繁複無比,難解得變態,以至於大相國寺的高僧不得不偷偷地找人代為解開那些已經讓他們大犯嗔戒的絲結。對於解結的高手,不但奉送有時裹在絲結裏金瓜子小銀錠之類的貴重物事,還根據解開絲結的難度大小和時限長短另外付給高低不等報酬。
“解個絲結而已,有這麽難麽?”趙行德臉上帶著懷疑的神色。
“青竹蛇兒口,黃蜂尾上針,兩者皆不毒,最毒婦人心。”陳東頗為感慨地搖頭道,“元直,你太不了解咱們汴梁的夫人小姐了,她們為了讓錦結難解開,打結之前先用井水把絲線浸透,打好以後再曬幹讓死結縮水收緊,甚至有反複水浸又曬幹三次以上的,非得讓絲結縮水變得和一塊石頭相似,這還是最最普通的招數啊。”他臉上帶著曾經滄海的神情,顯然是吃過不少苦頭。
“有這麽誇張麽?”趙行德心下暗道,將信將疑地隨著陳東來到大相國寺。
這大相國寺乃是汴梁城中第一等繁盛之處,不光香客雲集,更有所許多商販傍依著大相國寺買賣什物,不但沿著大相國寺前麵的汴河大街開店。這天恰逢是四月八日佛誕,汴梁的十大禪院都有浴佛齋會,準備了煎香藥糖水,稱作“浴佛水”,奉送給前來禮佛的香客。是以還沒有到大相國寺,遠遠的到處都是前來禮佛的香客。各種商鋪乘機大做買賣,除了商鋪外,大相國寺內外擺滿密密麻麻的地攤。但凡日常所用之物,例如簟席、屏幃、洗漱之物、鞍轡、弓、劍、臘肉脯之類,無所不有。
靠近佛殿,則是蜜餞、趙文秀筆、潘各墨等精致文雅之物,而佛殿前的遊廊,是寺廟裏自產自銷的攤點,專門買賣寺廟尼姑和仆婦製作的領抹、花朶、珠翠頭麵、襆頭帽子、特髻冠子、絛線之類衣冠飾品,殿後的攤子上則擺著書籍、玩好、圖畫、及各地的特產和香藥之類較為昂貴貴的物事。最為誇張的是,傍依著相國寺,居然還有一間名為燒豬院的食店,以燒豬肉號稱汴梁第一。直令趙行德嘖嘖驚歎,這幾近全民經商,不光禁軍如此,連和尚也不能免俗。
陳東一邊應付著不斷向他推銷各色商品的攤販,一邊對趙行德道:“早先這城中商鋪尚且隻能在坊中買賣,不準麵向大街,後來達官顯貴漸漸入不敷出,便聽憑商人使錢,拆掉了坊牆,以至店鋪街市到處都是,盡連佛寺也不能免俗。”
趙行德卻聽出他語氣裏一股酸酸的怨氣,當初拆除坊牆之前,汴梁城的店鋪和房價尚不貴,能夠拆牆開店而又不被開封府拿問的都是些有門路的大官人,這批人在汴梁城的拆牆運動中賺足了銀錢,當汴梁的店鋪買賣徹底放開的時候,拆牆之後的汴梁的商鋪價錢已經被炒到了十數倍之高,似陳東之父這類本分商戶在汴梁根底不深的商人,也隻有咬牙花大價錢接手店鋪了。
近日來朝廷更以房價騰貴為名,開始對在汴梁買房置業施加多種限製,所謂物以稀為貴,此舉更將汴梁的房價推到了一個天價。以至於大相國寺的僧人都忍受不了阿堵物之誘惑,答允了一些和佛寺關係較好的商人在寺內開店,結果每年從這些商鋪中抽取的錢物,居然達到了極為驚人的數目,而且憑借佛寺的特殊地位,還免納捐稅。主持方丈食髓知味,一點一點的,居然將相國寺內外能夠開店擺攤的地方全部利用起來,占地甚廣的大相國寺幾乎開辟成了汴梁最大的小商品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