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0 未忘卻戰爭-4

一屋子軍漢呼嚕聲此起彼伏,趙行德難以入眠,索性披衣起來,攤開一張信箋,提筆將近日所見所聞,所思所感,寫了下來:

“少陽、明煥、守一諸君,京師一別,每思與諸君議論,恍若昨日。太學舍下,少陽兄曾言,所謂君子之黨,以同道相交,高瞻遠矚者定策於內,務實幹練者奔走於外,則治世可期,天下同享太平。弟本駑鈍,於河北軍前效力,竟有旬日,正所謂奔走於外者,當將近日所見所思所感,稟報諸君,以求同道切磋,釋疑解惑。

軍行之日,轉運使差役征發左近夫役數千隨軍,因富者納錢免役,所征民夫皆貧苦人,餐風露宿,千裏辛勞,轉運輜重,每至夜深,皆相顧涕泣,或曰家無隔日之糧,農時已誤,賣兒鬻女可期。或曰官府多有驅使,歸家無期,不免為異鄉之鬼。聞此疾苦之聲,涕下沾襟。弟輾轉反側,思朝廷所謂免役錢者,盡為上所取,如此免富者之役,貧者之役未減反重。何不將富者之免役錢支用為雇傭貧者搬運之費,如此則富者樂其逸,貧者食其勞,各得其所。

汴京至大名,途徑十數州縣,然路遇稅卡不下百道,鄉民戲稱為過小法場,商稅苛煩,若布帛、水產、五穀、竹木、書、紙、漆、鬥米束薪、零星菜茄,無不有稅。天生萬物以養人,各地出產不均,正賴商旅以互通有無。然則國中稅卡林立,若塞河而阻流,商旅不通,必生貧瘠之患,若水旱之災,不亦人禍乎?譬如鹽稅最重,若中原州府,貧苦百姓,旬月不知鹽味者亦有之。然一入河北地界,人皆鹹食,皆行營諸軍私交易遼夏之鹽所致。諸軍私市,本律法所禁,然則河北兩路貧苦百姓皆賴此以知鹽味,不亦悲乎。

河北行營地扼要衝,諸軍久戍邊庭,當為敢戰善鬥者之勁旅。然以弟所見,軍卒多為將佐所役,販鹽織布,製革打鐵,諸業無所不有。或雲朝廷欲守內虛外,所以每每使軍需不足,以節製諸行營。

或雲行營將門沿襲已久,流弊難除。以弟之見,太學已設武學,何不加以擴充,若王文公欲使我太學士子執掌州縣之誌,使諸軍都頭以上,親受朝廷恩義,徐徐以武學生代將門私人。

或雲士卒蒙昧,軍卒受賞於朝廷,謝恩於將軍,是以朝廷亦不輕賞諸軍。以弟之見,人皆有心,加以教化,使之辨是非,曉事理,明忠義,正吾輩之責。

人以“磨刀恨不利,刀利傷人指”之言譬喻行營諸軍,甚為無稽。物或無忠義之心,人常有廉恥之情。假使朝廷待諸軍,常如父母之待赤子,則諸軍報效朝廷,亦常如赤子之待父母。我朝以兵為險,倚諸軍重於前朝。若依弟之策,將佐出於官學,軍卒心懷忠義,則隻見國之長城,再無反側之軍。

所謂萬裏路須從腳下行,弟欲在大名設帳授軍卒以忠義之道,諸君以為然否?”

趙行德時而凝神思索,時而奮筆疾書,洋洋灑灑數千言一氣嗬成。外間響起三聲更鼓,方才將信箋封好火漆,打上私印,隻覺倦極欲眠,便伏在書案上沉沉睡去。

次日天明,行德在頭昏眼澀中醒了過來,唯獨韓世忠坐在房內,其它幾名軍將都已離去。

“書生在汴京時借上萬貫銀錢,雖然事情沒辦成,老韓還是承你的情。”韓世忠笑嘻嘻地道,“現在有發筆大財的買賣,你做是不做?”他說的乃是河北軍護送商隊私下前往宋遼邊境互市的生意。在宋遼間有長達數百裏的緩衝區,宋國和遼國都更願意派軍隊前去打草穀,而不允許本國的百姓前往那去定居。由於宋國間斷性的對遼國實行類似貿易禁運的羈縻措施,更由於禁運和高昂關稅所帶來的巨額利潤,大大刺激了私貨交易,而這片緩衝人煙稀少的緩衝地帶,變成了雙方商旅絕佳的互市市場,也成了馬賊山匪乃至蒙著麵的宋遼軍隊搶掠財貨的好去處。後來,有實力的商隊便找了州縣的義勇,甚至河北大營官軍護送。

韓世忠所說的這樁護商的生意,單單先付的酬勞便有兩千貫之多,事成之後,還要按照最終利潤抽取分成,在河北軍中,這是最賺錢的買賣之一。韓世忠初來乍到,這樁買賣還是河北大營的袁廣富為了結交於他,故意讓給他的。

這大商隊原本便雇有百餘州縣義勇,韓世忠再帶幾十個騎兵護送便成。趙行德雖然隻是一介書生,但向來頭腦精明,韓世忠需要他幫忙監督商隊的頭領是否故意弄低了交易的利潤而欺哄於他。趙行德猶豫片刻,考慮到等閑馬賊決然吃不下這麽大股的商隊,終於抑製不住對遼宋間私貨市場的好奇心,答應了下來。

河北行營帥府之中,童貫向行營諸將正式宣布了劉延慶回京轉任左衛大將軍虛銜,自己接掌河北兵權的聖旨。諸將不管心中作何打算,麵上都對新任的都部署曲意奉承。

童貫也不拿大帥的架子,著意撫慰麾下將領一番後,方才緩緩道:“不管是契丹人南侵,還是朝廷經略幽燕,河北大營都首當其衝。河北形勢,雄州瓦橋關、霸州益津關、保州高陽關為咽喉,河間、真定、中山三府為重鎮。若遼騎破關而入,我朝為守勢,則三鎮拒其前,朝廷以重兵設其後,河北行營帥府置於大名府策應三鎮,恰如其份。

然則,若我朝要用兵幽燕,河北行營設在大名府,未免離前沿太遠了些,當太祖皇帝、武宗在位之時,朝廷矢誌北伐經略幽燕,河北軍大營便在瀛州。吾出京赴任之前,陛下親自交代......”

說到這裏,童貫住口不言,目光朝下看去,諸將心頭都是一凜,不自覺的肅容挺立,靜聽轉述官家諭旨。

童貫方才沉聲道:“上諭河北行營都部署統率大營諸軍,移鎮河間府,以備經略幽燕之需。”

童貫的聲音中氣十足,幾乎震得麾下諸將耳膜嗡嗡作響,河北行營設在大名府已經有六十年之久,諸將哪怕出鎮邊關,也大都在大名置有家宅,更有數世買田置業,開枝散葉的大家族,河北行營早將大名府視為本軍的後院。此刻一聲令下便要移鎮,總也有些不甘。隻因為童貫有言在先,此乃皇命,諸將無人滿腹怨氣,也無人敢出一言反對。

“既然大家都沒有異議,那本帥也謹遵上諭,今日是八月初八,十日之後,大軍移鎮河間府,將佐軍卒的家眷等,要隨營北去河間的,徐徐遷往,有勞諸位了。”童貫麵含著笑意對諸將道。

他宣完上諭,移鎮具體執行的細節,自有底下的幕僚細細向諸將去交代,童貫隻端坐在白虎皮的太師椅上,一邊打量著眾將的神色,查看誰有可能心懷不滿,一邊隨手拿起一份卷宗,翻開一看,赫然是趙行德發往京城的抄本。

童貫出身便是禦書房的掌印太監,文字無礙,一目十行地讀完了趙行德這封信,閉目沉思片刻,“這趙元直到確實是個人才,以武學監生換將門私人,正合吾換掉這些劉延慶的舊將,監生嘛,本來無權無勢,在河北更無根底,隻要吾點點頭,哭著喊著爬著要來作門生的不知道有多少?以忠義教導士卒,雜家是陛下的奴才,代天巡狩,在河北地界,忠於朝廷不就是忠於雜家嗎?嘿嘿,嘿嘿,這文章,寫得好。難怪官家這麽愛用讀書人。”他睜開眼,揮手讓手下侍從放過這封信。

十五日之後,趙行德在隨同河北大營行軍的途中收到了陳東等理學社諸人的回函。除了照例大罵了一通奸臣惡吏欺君殘民以逞之後,本著士大夫對武將一貫的提防心理,陳東和鄧素對趙行德替換諸軍將佐的提議大加讚賞,當下武學監生大多是世襲諸將門的子嗣,陳東在信中提到將聯絡太學諸士子向朝廷上書進言,請仿照各地省試之例,廣開武舉,選拔棟梁充實國子監武學,隻是此事牽動頗大,以武學監生替換諸軍將佐,恐非一日之功可成。

張炳、何方、朱森對趙行德欲以忠義教導底層軍卒的想法更感興趣,並說服陳東,理學社諸人湊了百貫銀錢給趙行德充做置辦講學所需之物,原籍在河北的張炳還向趙行德推薦了幾位大名府的名流士紳,隻是他這封書信到來之時,趙行德已經隨大軍渡過了黃河。

趙行德仔細將各位同窗好友的書信閱後疊好,放入懷中,感到自己的想法為這些意氣相投的朋友所接受,胸中洋溢著一股喜悅的情懷。順手又展開師兄宋安寫來的一封信,臉色頓時陰沉下來,雖然禦史台清流介入了端午節大典遼國使節失儀一案,但在禮部和鴻臚寺的堅持下,都亭西驛監官李若冰仍然被貶官流放,責授九品瓊州別駕。

趙行德麵無表情地讀完了宋安這封信,心中百味雜陳,也不知是憤怒還是內疚,他仰天長歎,環顧四野,河北大軍正行進於兩條黃河入海的支流之間,天地蒼然,仿佛渾然一體,雲層既厚且低,遮住陽光,仿佛直接要壓在地麵上。正在行軍的軍卒,一個個也陰沉著臉。七萬大軍,拉開了一字長蛇陣行軍,走在天地之間,車轔轔,馬蕭蕭,向北望不到頭,向南望不到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