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4 棄之海上行-1

遼人大舉入寇的消息,最先由狼煙四起的烽燧傳遍,潰軍四處流散,傳播著各種各樣戰敗的消息,軍州縣府城開始白天緊閉城門,雄州、霸州、真定等河北重鎮先後發現遼人騎兵蹤跡。鋪天蓋地的流言幾乎在一日夜間便傳遍了汴京,樞密院惴惴不安等待著進一步確實的消息,到正月二十八夜裏,由河間府發出的軍書,由日行五百裏金字牌急腳遞送到,樞密院不敢怠慢,連夜稟報大內。

白玉宮垂拱殿外,當值的宦官和宮女戰戰兢兢,進呈軍書之時,躡手躡腳的,連喘氣都怕重了。殿中粗若兒臂的龍腦香炬燭全都點燃,照耀得亮若白晝,官家趙佑臉色鐵青地站在巨大的河北山川地形圖麵前,高陽關已被遼軍突破無疑,遼兵照例發揮了騎兵迅捷,飄忽來去的優勢,河北十餘個軍州同時發現遼軍的蹤跡,各地駐屯的宋軍都隻能謹守城寨,不敢輕舉妄動。現在唯一確定的是,至少有一支遼軍的主力正在圍攻河間府。而河北行營居然在一場莫名其妙的嘩變之後,被遼軍一舉擊潰了,還好新任河北都部署童貫屢敗屢戰,糾結了數萬潰軍退守河間府,還在與入寇的遼軍相持不下。

“童大人若能守住河間,則遼軍不能立足河北,劫掠一番後,自動退去。”樞密副使李邦彥寬慰道,“再說,朝廷經營北京大名府久矣,遼軍要飲馬黃河,也不是那麽容易。”

“大名府乃是河北行營舊地,原有駐守的精兵悍將,大都被童大人帶去河間,如今無兵無將,如何堅守?”參知政事趙質夫皺眉道,“大名若失,汴京門戶洞開,隻怕......”他沒有再說下去,趙佑越聽越是惱怒,伸手抓起一個筆洗,砰地擲到地上,怒喝道:“童貫喪師辱國,萬死不足以辭其咎!”聲音震得門外伺候的宦官背上一涼,差點打翻了手中的東西。

“陛下惜怒,”丞相蔡京慢吞吞道,“童大人向來公忠體國,河北行營出了這等大事,必有其它原因。隻是,眼下擊退遼人入寇要緊,這追究之事,還等以後再說。”

“丞相說的是。”趙佑被蔡京提醒,穩住了心神,眼下還需倚重童貫堅守河間,威脅遼人的後路。

“此番遼兵入寇不比往常,似乎行軍頗為緩慢,眼下內地州縣所發現的皆是遼國的遊騎,大隊人馬似乎還停留在河間以北,似乎遼軍此番打定了攻克河間,全取河北地利的主意,並非劫掠一番而已。”皇城司的沈筠緩緩道,“不過這樣來說,對京師的威脅,反而少了些。”

沈筠的話多少解除了些趙佑對京師的擔心,“河間,”他目視著那個被遼兵圍攻的城池,接著目光下移,“大名,”汴京北麵的防禦以大名府為中心,大名若失,則局勢進一步崩壞,此時,趙佑不禁暗暗後悔下旨讓河北大營移鎮河間,對與遼人行動迅速的騎兵而言,河北大營的位置過於靠前,防禦便顯得十分的被動。

“陛下,”蔡京請輕咳了一聲,“大名府並非全無兵將,卸任的河北行營都部署劉延慶尚在,陸陸續續從河間敗退回來的兵將當不在少數,可起複劉延慶為河北諸軍排陣使,令他收攏潰軍,堅守大名府,伺機出擊,將遼軍驅逐出去。此外,可命河東行營援河北,抽調西京行營諸軍鞏固京師。如此,則大局可穩。”

他指點童貫收胡騎為倚仗,原本存了挑亂河北局勢,然後嫁禍給太子趙柯的計算。為了防止河北形勢因此而崩壞,特意叮囑劉延慶留在大名,以防萬一之時,可以有人出來收拾局麵。誰知太子尚在大名府,克烈弄假成真地謀反作亂,還勾結遼人入寇,導致河北大營潰散。無心插柳,劉延慶這枚閑子,倒真的用上了。隻不過,要將河北糜爛的責任按到趙柯的頭上,還需要劉延慶,童貫二人的配合。

趙佑眼神一亮,根據樞密院的軍報,河北大營被遼兵擊潰,十餘萬軍兵大部潰逃。因為河北軍的家眷多在大名,所以這些逃軍必然有相當一部分正朝著大名逃去,正好用劉延慶收拾殘局。

“還是老丞相深謀遠慮,當初便勸朕勿要催劉延慶從速進京。”趙佑臉上顯出一絲笑意,劉延慶雖然向稱平庸,但他主持河北行營多年,收潰軍守大名,正合其用。他盯著地圖上標誌著遼軍主力的箭頭,暗暗想,眼下除了高陽關和一些無足輕重的寨堡,河北重鎮無一失守,河間真定一帶尚存駐泊禁軍便有七八萬之多,若是遼軍貿然深入的話,倒是一個取得大勝的機會。

趙行德身在河北,京中的師友,李格非、晁補之、陳東、張炳等都在四處打聽前沿的局勢。李府之中,丫鬟卷簾也寬慰李若雪道:“小姐,趙公子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會平安回來的,您還是早些就寢吧。”“嗯,”李若雪答應一聲,卻站起身來,窗外花樹還春芽未發,幹枯的樹枝在風中輕輕顫動,似乎這北風再稍微大一點,積在枝頭的朵朵白雪,就要落到地上,一如河間城危若累卵的局勢。春寒料峭,一陣冷風透窗而入,小姐身形單薄得如同寒風裏的白梅似的,卷簾忙找了一襲披風給她披上,陪著她唉聲歎氣。

白玉宮柔儀殿裏,趙環身披著單衣,正來回走動,但聞房門輕響,便緊張地拉著閃身進來的慶奴問道:“可有趙公子的消息?”慶奴蹙著額頭道:“公主恕罪,奴婢隻打聽到遼賊正圍困著河間,童公公在河間城裏,卻沒有趙公子的消息,他既然是童公公的屬下,想必也在河間吧。”她的眼睛微微避開趙環的目光,實則一個宮女到哪兒去打聽那些軍國大事,左右不過是向那些禦書房的太監們旁敲側擊,趙行德一個連官職都沒有的太學儒生,更不可能有絲毫的訊息。“唔......”趙環深蹙蛾眉,輕輕歎息,惟願吉人自有天相。

這天夜裏,寒風蕭瑟,從汴京到河北,不知有多少人家夜不能寐。

往後的數日,從河北傳回來的消息就沒有斷過,總的來說,遼軍的主力似乎停留在河間一帶。童貫收拾河北行營諸軍,努力將功折罪報效皇恩,力戰遼國大軍數十萬。根據河間一天一個的軍報,遼軍一直鈍兵城下,沒討到什麽便宜。趙佑也逐漸平複了初時要降罪童貫的怒火,記起他從前的功勞,不但下旨命他繼續堅守,相機截斷契丹人的退路,還命樞密院,禦史台暫緩彈劾河北行營嘩變及契丹入寇的責任問題。

大名府地界,數十騎風塵仆仆,從河間一路退到大名,戰馬差點都累垮了,人也衣甲不全。想起當初浩浩蕩蕩數萬大軍從大名開赴河間,簡直如天壤之別。“都是那個閹人害的。”靜塞第二軍指揮使田世珍已經兩天一夜沒有合眼,滿臉倦容,將軍的頭盔也丟了,胡亂找了頂普通軍卒的戴在頭上。大營嘩變,局麵不可收拾,契丹大軍一出現,他不願送死,便帶著這群親兵往南退,是落草為寇還是自請擊契丹折罪,打算到了大名府先看看形勢,再做決斷。

“將軍,前麵似乎有數十人馬攔住了官道。”往常交戰,官軍有時會把守要隘,專門堵截擅自潰逃的軍卒,甚至可以當場斬首。一聽有人馬攔路,跟隨田世珍潰退的親兵神色都有些緊張起來,斬殺逃兵的事情他們可都是幹過的。

“他奶奶的,也不用通名報姓,若是見勢不對,就衝殺過去。”田世珍可不是束手就戮的主,他狠了狠心,先派了一個親兵上去看看,其他人則取出馬刀和弓箭,準備奪路。田世珍正發狠間,親兵回來秉道:“前麵是劉老都部署親自來接應我等,重整大營!”

“什麽?”田世珍大喜過望,當即一鞭子抽在馬臀上,超越了眾親兵,單人獨騎來到麵帶微笑的劉延慶麵前,戰馬還未停穩,田世珍便高聲喊道:“大帥,末將蒙受了不白之冤啊!”他翻鞍下馬,再抬起頭來時已經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