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行德緊跟在王彥身後,頗為慚愧地接受著軍卒的敬意。他望著王彥沉穩如山的背影,回想起就在幾個時辰以前,剛剛看到童貫的留書時,王彥和他同樣震驚和失望。可就在短短幾時辰後,他不但重振旗鼓,而且用自己的行動,帶動著成千上萬的人,從自暴自棄中清醒過來,將主帥逃亡的不利影響降到最低。
“也許就是領袖和常人不同之處吧。”趙行德旋即想到,“我能成為這樣的人嗎?”
這時一個親兵上前低聲秉道:“大人,不知何故,童公公的官船還在海上逗留,並未遠走。”
王彥接過千裏鏡,朝著黃河海口方向望了望,看到了高高的船桅。
“哼,”他麵色陰沉下來,“童大人慮事縝密,放心不下,這是必要看到河間滿城軍民的結果,才肯安心揚帆遠遁啊!”隨手將千裏鏡交到趙行德手中,吩咐道:“此事宣喻眾軍,便道童大人在海上為我等壓陣觀戰。”
“這......”趙行德沉吟道,他擔心眾將卒聽說童貫並未遠去,又生反複之心。
“公道自在人心。”王彥看出行德的擔憂,緩緩道。轉頭又對親兵道:“無事出城者,以勾結遼賊論處,立斬無赦!”那親兵當即領命下去,錦簷府的能耐,不是普通邊將所能想象。
王彥帶著趙行德走下城樓,來到靠近城牆的一處營舍內。
邁入入內,趙行德隻覺眼前一暗,方才發覺這間營舍不但低矮偏僻,連窗戶也關得緊緊的,隻有微弱的光透進來。瞳孔適應了之後,趙行德還目四顧,不由的悚然一驚,隻見房中早已站著五十多個人,形貌有老有少,大部分是中年,打扮非軍非民,但額頭上都已刺著“誓守河間”四字,想必是王彥的心腹了。
“為了這滿城百姓,大宋的河北江山,我王子才無能,對不住眾位兄弟。”王彥拱手道。
“王統製何出此言,我等能和遼人來個了斷,死得轟轟烈烈又有何憾!”一個狀若殺豬匠的搓著手道,趙行德甚至看到他袖口還有油漬。
隨著王彥和他們談話交代,趙行德這才驚聞,原來這群人當真是要死得轟轟烈烈的。
為了激勵士氣,打破巨炮攻城的困局,王彥決心派軍出擊,就算毀不了巨炮,也要挫挫遼人的銳氣。遼國騎兵原本彪悍迅捷,攻若疾風烈火,又暗藏鐵壁營甲堅力大,守若銅牆鐵壁。即便以韓世忠之勇,也敗退回來。王彥考慮,唯有以震天雷投入鐵壁營,方能製敵。隻是震天雷大的有兩三百斤重,小的也有百多斤,根本無法用弓弩之類發射,唯有選拔死士,背負著點著了藥引線的震天雷,合身投入遼軍鐵壁營陣中,玉石俱焚,為後來的宋軍步卒炸出一條通路。
錦簷府死士出身各不相同,有的是全家被遼人所屠,輾轉來到宋境,有的是貧賤不堪,淪落賣命的,有的是江湖亡命之徒,拿自家性命不當回事兒的。但五十多人聚集於此,麵臨生死之際,尚談笑自若,毫無扭捏造作之態,趙行德也不禁被這些人所深深觸動,他攥著袖袋裏那塊錦簷府的腰牌,暗暗慚愧道:“趙元直,你遇事躊躇惜身,貪生怕死,可配得上和這些視死忽如歸的豪傑敬你為上司麽?”
勉勵一番後,王彥讓兩個隨行的錦簷府官員交待具體事務,除了營舍之門,心事才浮到臉上:“城中錦簷府死士不過百餘人,而普通軍卒難堪重任。要破掉遼人的鐵壁營,難言勝算。”
城外遼人的巨炮再次轟了兩聲,石彈子砸在城牆上,就連牆內麵的磚石都震的作響,夯土夾雜著沙子四處灑落。許多搬運箭矢礌石的軍卒嚇得一跤摔在地上。甚至有百姓捂著頭在牆角躲避。這種巨炮雖然未必兩三下轟塌了城牆,但在心理上,對河間軍民有著巨大的震懾。
隨著王彥走了幾處,趙行德沉吟了半晌,計議再三,終於鼓起勇氣道:“王大人,我朝火銃能穿透重甲,又不依靠士卒的力氣去拚,就在河間軍庫裏就有兩萬餘杆,何不用火銃對付鐵壁營!”
“火銃?”王彥有些愕然,河北軍中對這新玩意兒的評價很不好,自訓練時炸毀了幾十根以後,死傷了好幾十個人後,就全部封存在軍庫藏中,這也是河間大營崩潰,而火器沒有損失多少的原因。
王彥本人不熟悉火銃這種東西,不過他信得過趙行德,隻問道:“當真?”
“晚生曾經聽內八作的人說過,火銃若用雙份藥,幾十步以內,穿透重甲當無問題。”趙行德的記憶力很好,他沒有把火銃誤認為後世的槍械,隻引用了內八作的火器作勾當官佘魯的話。
王彥微一沉吟,點頭道:“那便試試吧。”河間城內,不管是火銃,還是能夠操作火銃的軍卒,都遠比震天雷和錦簷府死士豐富。
然而,“轟”的一聲,就在河間城內的靶場上,兩杆火銃當著王彥和趙行德的麵,再次炸膛了。滿麵鮮血的軍卒被抬了下去,其他人則畏畏縮縮地看著王彥。
“這就是火銃的威力?”王彥頗為不快道,炸膛的事情早先曾經在河北發生過多起,他聽趙行德信誓旦旦地說火銃的好處,方才當場試驗,誰知還是這個結果。
隨後,王彥帶著親隨去點驗城中震天雷的存量,隻留趙行德在靶場上發愣。
“這是怎麽回事?”趙行德雖然也對火銃的可靠性不抱太大的信心,但沒想到試兩杆炸了兩杆。趙行德將炸膛的火銃翻出來看,就在火銃厚厚的膛壁上,密布著無數的砂眼,小如牛毛,大如黃豆,最大的一個孔隙,居然有小指頭那麽大,這樣的滿是砂眼的劣質品,不炸膛才怪,就是趙行德自己,也不敢用。
“這是內八作的慣例了。”晚上趙行德鬱悶得去找韓世忠喝酒,韓世忠寬慰他道。
見趙行德一臉茫然,旁邊作陪的蘇文鬱解釋道:“作坊的東西,向來是先造出一批好用的,供上官檢驗。朝廷每年都要壓價,為了掙到銀錢不至於虧本,便開始偷工減料。隻不過每到校閱檢驗的時候,就把刀槍磨得格外光亮些。若是火器,便減輕裝藥的分量,校閱的時候隻聽得砰砰作響,其實發出去的什麽都不是。”
“作坊還專門配有為校閱而造的煙響藥和輕彈子。”韓世忠嘲諷地笑笑,“刀槍就算是差點,總能殺人,火器不能充藥發彈子,連棍子都不如,誰還敢用?收拾起來最好。”
“這......,”趙行德沒想到如此,仍大惑不解,“官辦的作坊,收支都是公家的,哪裏還有虧本,掙錢之說?”
韓世忠和蘇文鬱相互看了一眼,反而是他們用大惑不解的目光看向行德:“官辦的作坊,哪裏有不掙錢的道理?”蘇文鬱接口道:“為了掙錢,我聽說造鐵桶炮的用料,連廢銅爛鐵也用。”
韓世忠補充道:“你就沒看出來,這城頭上操炮的軍卒,怎麽都不敢將火藥量放充足麽?他怕什麽?隻要藥量放足了,隻怕這炮也當場炸了。”
趙行德恍然大悟,長歎了一聲,默然無語。
戰時不得飲醉酒,三人喝了幾盞淡得幾乎沒味道的甜酒,蘇文鬱有些遲疑地道:“小將今日過來,是有疑惑,想要求教兩位大人。”
“有話快說,”韓世忠將杯子重重頓在桌上,趙行德頗有些尷尬地看著蘇文鬱,他比這青年大不了多少,隻因為官階,被尊為大人,仍舊感到有些不自在。
蘇文鬱頗有些不好意思,看著燭火道:“王彥大人為激勵全城軍民,親自在額上刺字,末將十分佩服,眼下城中將士紛紛效仿統製大人,末將也想......”
“那你就去刺啊!”韓世忠粗聲道,他的手不自覺地撫了撫鬢角,在那裏有一塊不明顯的傷疤,乃是當初做軍卒時候的黥字,當軍官後才去掉的,留下的傷疤便用鬢發稍稍掩蓋了一下。他是決計不會再在臉上刺字了。
“末將家在汴京,尚未婚配。不比二位大人。”聽蘇文鬱結結巴巴地道,趙行德便笑了,原來這家夥是擔心臉上留了這刺字,再無好女子肯嫁了,不過,這倒也是事實。
“哼!”韓世忠將手放下來,罵道:“大丈夫想做就做,不想做就別做,婆婆媽媽的,好不痛快!”
趙行德見蘇文鬱被他罵得唯唯點頭稱是,笑道:“刺字明誌未必要在額頭上,以我之見,刺在背上也好,還能刺大點,將來若是赤膊上陣拚殺,後麵的將官也看得清楚。”
他語帶笑謔,這蘇文鬱卻是眼睛一亮,拍案道:“還是趙大人好!”說完又有些畏懼地看了韓世忠一眼,韓世忠不理會他,自己倒了一杯酒喝。蘇文鬱這才接道:“依趙大人之見,背上刺個什麽字才好,‘誓守河間’的話,如果末將回汴京之後另有差遣,隻怕有些不妥。”
“那就刺‘精忠報國’吧,”趙行德停杯道,他忽然想起了另外一個背上刺字的人。不管他還在不在這個已經變得有些不同的時代之中,那一種精神,應該永世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