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趙行德思緒起伏,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索性翻身起來,點然油燈,展開一張宣紙,懸而不決許久,方才下筆道:“太學監生趙行德,將遠遊不知歸期,未知存亡。與李府小姐文定之約,情願作廢,任從改適別嫁,永無爭執。恐無後憑,趙行德自......”
“願”字寫了兩筆,手腕微顫,一滴墨汁染汙了白紙。燈芯偶爾爆響數聲,昏黃的光將歪歪扭扭的影子照在窗棱,趙行德雙目隱現血絲,呼吸沉重,沉吟良久,終於將信箋揉作一團,擲於屋角。
五更雞鳴,李若虛打著哈且到書房來取早課所用的書本,趙行德便請他務必邀李若雪前來相見一麵。李若虛雖覺得奇怪,但府內人都知趙行德與長姐將在秋闈後成婚,便答允下來。
沒多久,李若雪披了件半舊羅衫,雲鬢隨意挽做一束垂在腰間,一進書房,便低聲問趙行德道:“可是昨夜宋師兄所來之事?”
趙行德點了點頭,歎道:“正是。”便將揭帖被方臘起事檄文牽連,遭奸臣構陷,詔獄問罪等事來龍去脈簡要說了一遍,又道:“我將隨同窗好友李蕤往夏國遊曆,”他頓了一頓,屏住呼吸,抬頭看著李若雪的眼睛。李若雪深蹙峨眉,靜靜聽他述說,此刻更睜大了眼睛看著行德。
趙行德沉聲道:“你可願隨我一同出走避禍?”伸手抓住柔荑緊緊握在,仿佛這一鬆開,便永不相見似地。他的手掌既寬且厚,掌心裏透著陣陣灼熱。李若雪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定,片刻後,終於抬起頭來,睫毛微微顫動,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緒,貝齒緊咬著嘴唇,輕輕點了點頭。
“太好了!”一股狂喜瞬間如電流遍全身,這一刻心髒仿佛要爆炸了一樣,趙行德將她緊緊擁在懷裏,許久之後,方才握著李若雪的肩頭,沉聲道:“去夏國的商隊明天出發,清晨四更,後宅月門外相候,一切有我安排。”
兩個時辰後,卸任的湖北路製置使張謹思的宅邸書房裏,張炳、陳東、趙行德、鄧素、曹良史、盧子龍、侯雄飛、陳公舉八人在此密會。陳東所得到的消息比趙行德更加準確,將開封府欲以謀反罪訊問的八人盡數召集了來。因張府乃是汴京的官宦世家,地方清靜,仆役可靠,八人便以討論秋闈的經義為名,在此商議對策。
陳東和趙行德以為奸黨勢大,當暫避一時,走為上策。
張炳卻道:“我等若一走了之,豈非更加授人以柄,任憑奸賊橫加構陷,反而坐實了謀反的罪名。”他說出了眾人心中的顧慮後,緩緩道:“我等遍貼公揭,天下騷動,所為何來?無非欲朝廷以問罪童賊,以正國法。如今童賊尚未就擒,我等反而逃避三司鞫讞,豈非致國法於不顧,有何麵目對天下人?”
其餘眾人皆沉默一片。開封府放出風聲,未必沒有逼在座者逃走的意思。曹良史道:“明煥兄言雖有理,但開封府府尹乃蔡賊私人,我等倘若束手就擒,一旦下獄,則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張炳搖頭道:“法者,立國之根本。揭帖之事已震動天下,今日為苟全性命而逃京,則天下人皆以為國法不可遵,此為國取亂之道。河北未定,東南又亂,人心惶恐,社稷動蕩之時,更不可以墮了國法之尊嚴。”他對其餘七人拱手道:“吾之道,乃是以法治天下,而非因人廢法。諸君且自去。三司鞫讞,吾一力擔之,必不容奸黨將謀反之罪,強加於我等。”
鄧素也道:“聖上不過是暫且受奸臣蒙蔽,開封府雖是蔡京的私人,但禦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會審,奸賊豈能一手遮天,我願留下,與明煥一同擔待此案問訊。”他與張炳乃多年的好友,但主張相左,張炳以為當依法治天下,雖聖王亦在法下,鄧素則主張聖人製法,王在法上。此時張炳既然願舍身成道,也激起鄧素的好勝之心,認為這是詔獄,隻要熬到三司會審,真相大白於天下,官家必定還眾人一個清白,大家就此逃走的話,反而正中了奸賊的陰謀。
眾人再三相勸,這二人卻無比固執。到後來,鄧素幹脆道:“古者趙氏門客公孫杵臼慷慨赴死,程嬰忍辱偷生,都是為了忠義而已。今日我與明煥唯願以身殉道,諸位自留待將來。”張炳亦道:“吾聞西戎有蘇氏先哲,為國人所冤,弟子偷入牢獄相救夫子,蘇氏堅拒之,終引頸就死而全國法。狄夷尚且如此,我堂堂中國,豈能無人一死以明國法之重。”
見他二人態度甚是堅決,眾人隻得作罷。臨去時,一一向張炳與鄧素道別。陳東打算搭海船回福建路暫避,這時的海船都有暗格,人藏在裏麵不被官差發覺。陳氏在老家有偌大的產業,倘若謀反罪名落實,恐怕都要被官差查沒,現在一家人能逃得性命就不錯了。曹良史、盧子龍、侯雄飛、陳公舉四人也是回故鄉暫避的打算,這時的人鄉土觀念甚濃,百裏之外便有陌生感了,如今陡逢大變,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回鄉。
正午時分,會仙樓的雅室內,宋安將一份通關文牒交給趙行德。說是假的,其實樣式和印章與真的毫無二致,姓名則改成“趙德”二字。趙行德說了欲帶李若雪一同奔夏之事,宋安亦讚許,並說這等私奔雖然有辱門風,但律法上麵反而不牽涉家人。除了文牒,宋安還交給他一封晁補之的薦書。
“元直,此信萬萬不可落到奸賊的手裏,否則不單是你,恩師也有危險。”宋安鄭重其事地告誡道。在薦書裏,晁補之簡要的介紹了趙行德的來曆,並認為他才堪造就,有資格入學士府求學。因為晁補之在夏國的學士資格乃是終身不易的,就算他人在宋國,趙行德拿著這麽一封薦書,也能得到在學士府中棲身安頓。
趙行德將薦書收好,心裏充滿對晁補之的感激之情。
宋安臉色陰晴不定,沉吟良久,終於道:“我猜測,夏國那邊,學士府這等重地,說不定有皇城司的細作。元直你才學過人,這封恩師書信,能不用時,最好不要用。”他心知此話有違晁補之的本意,但是出於擔心,還是說了出來。
“多謝師兄提點。”趙行德點頭稱是。宋安又叫一個酒樓的夥計取來筆墨,夥計走後,當著趙行德麵將通關文牒後麵加了“攜妻室李氏一人,年方二九,品貌端莊。”一行字。才將文牒還給他,低聲道:“雖然通關文牒也有不具家室人數姓名,也可以帶若幹奴仆,但朝廷為了防止買賣奴婢,有時會抓得緊些,為了以防邊關胥吏留難,還是加上這句穩妥。”
趙行德接過文牒,沒有過多的客氣,這次宋安前前後後多次相助,早已超過一般師兄弟相幫的範疇,所謂大恩不言謝,這些口頭上的禮數,反而顯得不太重要。宋安又問他還有何事,趙行德思忖片刻,從懷中掏出一枚皇城司錦簷府的腰牌,還有那張河北錦簷府的軍官告身,疑惑道:“離開河北時,王統製未將此物收回,說是日後或許有用。可是當真如此?”
宋安眼神一亮,接過腰牌和告身,歎道:“王統製果然慮事周詳,我看他是擔心童賊回京後找你的麻煩,也是方便你避禍所用。錦簷府的人經常來往於遼夏,做的又是機密之事,無論是要道關卡,還是巡哨邊軍,看到這腰牌,大多不會再過多詢問的。”說完讓趙行德將此物收好,需要時腰牌拿出來嚇唬一下普通的官差可以,如果遇到錦簷府的人則不要隨意出示。告身因為有趙行德的名字,便不能再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