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影第七營成軍之後,先屯駐敦煌休整一段時間,等待蘆眉國正式邀請的國書。段懷賢帶著百夫長向大將軍府報道後,趙行德便告了假。
時值五月,暖風柔柔,道路兩旁漫天的柳絮如雪。一出城門,他立刻催馬快行。眼前的磚瓦草木,確實是無數次在夢中見到的,卻不見伊人倚門倚閭的情景。近鄉情怯,趙行德越是憧憬著,便越是忐忑。臨近家門口時,他縱身一躍下馬,輕輕在戰馬的脖子上拍了拍,示意它不要嘶鳴驚擾了女主人,這才小心翼翼地推開自家的宅門。
院子裏的景物和去時稍有不同,多了兩株海棠,一樹梅花,花園廊下掛了一副古藤結成的秋千。書房的碧紗窗後,依稀有人影。趙行德躡手躡腳地掀開紗門。李若雪立在窗前,低頭看書桌上的一張詞箋。見她背影嬌怯,趙行德從心頭湧起一股柔情,走上前去,輕輕將佳人抱住。
“元直,”李若雪渾身一顫,手中的筆落在雪白的紙上,染成一片墨跡,她感覺到趙行德熟悉的呼吸,臉頰感覺微微刺痛,卻是趙行德將臉和她貼在一起,“我回來了。”耳邊響起無數次在夢中聽過的渾厚嗓音。
“元直。”眼淚再控製不住,撲簌簌滑下臉頰,二人的剪影,在碧紗窗上,漸漸融合在一起。
小別勝新婚,雲開霧散之後,二人才依偎在一起,李若雪臉若朝霞,纖纖玉指在趙行德胸口劃著圈兒。相互敘說別時的經曆,許多時候,趙行德和李若雪都是一邊說一邊聽,仿佛不這樣,就不能將胸中積蓄的離情別緒傾吐幹淨。
“那大流沙、蒲昌海的景象,白天萬裏莽莽,皆是流沙,到了晚上,寒月如霜。每當風起,如惡鬼夜吼,滿地鬥大碎石,隨風亂走。幸賴娘子祈福保佑,軍情司給的地圖精準,方才沒有迷失道路。”
“你走之後,官府每月都會派人送來柴米銀錢,每回我都請那送東西的大嫂到裏麵喝茶,那大嫂說,我們家人和善,等上一約期滿了,想轉來在咱們家做蔭戶。”
“軍中眾兄弟信重,推舉我為百夫長。我們百人隊自己取了個諢名,叫做‘鳴鴻都’。這幾個月整訓,被一個混蛋校尉整得死去活來,不過看在他尚無惡意的份上,我也忍了。”
“那天我到孫記香藥店去買熏香,遇到了一位盧夫人,盧夫人聽我帶著洛陽的口音,我們說了好多洛陽家鄉的事情,盧夫人經常來我們家來聊天。孫記的老板娘也不錯,特意說你回來了,讓我帶你去串門啊。”
“在且末城外拉練的時候,拾到一塊玉石,找匠師磨成了根玉簪,你試試。”
.......
承影第七營隻待蘆眉國正式邀請的國書發出,便會再度出征。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二人都刻意回避著離別的話題,趙行德每次去承影軍點卯訓練後,都飛快地趕回家中。
這些日子,李若雪拉著趙行德轉了敦煌附近許多名勝。鳴沙山斷崖觀洞窟壁畫萬千變相,拓印漢唐殘碑追古思幽。漫步壽昌澤畔,與白鶴沙鷗相戲,攀登危峰東峙,遙看三峰積雪接天山,朝雲出岫,暮靄微凝。古城晚眺斜陽下大漠孤煙,雉堞迷離映夕陽。
黨水清淺,二人租了一葉扁舟,泛舟水上,賞波紋碧影,讚歎分渠縱橫,灌溉繡壤春耕,及至暮時,聽漁歌唱晚,品嚐漁家剛剛起網的鮮魚膾,又趁著月色,尋訪月泉曉徹,汲靈泉烹茶,對月傾談至拂曉。
這天,李若雪專程帶著趙行德去了一趟孫記香藥店,那掌櫃老板娘顧氏格外熱情,特意留趙行德、李若雪二人在店中用膳及午休。午後,顧氏又將店子交給夥計看著,拉著李若雪和關東新來投親的侄女朱靈烏一同去千佛洞供養菩薩。
這朱靈烏容顏消瘦,雙肩若削,眼眸漆黑靈動,仿佛一汪幽深的潭水。她自幼體弱多病,吃過藥方子多了,居然頗通藥性醫理,平常都在孫記的藥鋪裏幫忙,清冷寡言,鬢旁戴了一朵白花。李如雪見她父母俱在,又是閨女打扮,偷偷問顧氏,靈烏是為誰人戴孝。
“唉,我這可憐的侄女兒,”顧氏眼中閃過一絲憐憫之色,歎道,“自幼有個青梅竹馬的,兩家原本說好,男子漢前程重要,就在省試之後辦婚事,沒想到那孩子被關東的揭帖大案牽連,本來準備兩家都逃到關中來投親的,後來聽說京中一個姓張的被奸賊害死了,那孩子犯渾,自說要效法張先生,說什麽,‘惟願一死明國法之重’,瞞著家人到提舉司衙門自首,結果數日後被害死了,官府說是牢裏犯人鬥毆至死的。靈烏就是為他戴孝,看來是決心要守望門寡了。”
“唉,”李若雪輕輕歎了一口氣,望著朱靈烏清冷的容顏,削瘦的身形,憑空生出幾分傷感。
趙行德聽李若雪談及此事後,扼腕無言,良久,方垂首歎道:“張明煥雖死猶生。若不能看到奸賊明正典刑,使國法重於泰山,趙行德就算枉活一世,愧對天下人。”一掌拍在車欄杆上。
朱靈烏自畫了一副未婚夫的肖像,供養在佛洞裏。趙行德心中愧疚,便留在千佛崖下麵等候。若雪安慰他幾句,方才轉身,隨顧氏與朱靈烏二人向千佛洞的僧人布施供養的銀錢。
“明煥已去,這天下,終究還要有人擔當起來,不知陳少陽,鄧守一兩位,理社諸君,近況如何了?”趙行德正出神間,忽然,聽到有人叫自己。
“趙兄!”
趙行德回頭一看,卻是當初在汴梁有過一麵之緣的康德裔。康德裔牽馬站在一輛馬車前,臉上帶著又驚又喜的神情,他側身隔著車簾與車中人告了個罪,快步走上前來,笑聲道:“揭帖案張先生遇害,趙兄下落不明,我五內如焚,正嚴令屬下四處尋找,未得訊息,沒想到吉人自有天相,竟然讓我在敦煌見到了趙兄!”
趙行德驟然遇到相識,又不明白他的底細,打量著他,沉默著沒有答話。
康德裔這才省悟過來,拱手道:“趙兄身在逃亡中,不得不有所提防,恕我冒昧唐突了。”他頓了一頓,笑道:“不過,據我所知,父皇已下諭旨尋找趙兄,如果知道你在敦煌,定會大加重用的。”
趙行德聽他出口“父皇”之語,更加驚異,康德裔這才笑道:“恕我在汴梁時不得不隱藏身份,鄙人本名陳康,乃今上次子。趙兄在夏國呆久了便知曉,這皇子身份也算不得什麽,不要因此而拘束才好。”
他所說的“今上”,並非是宋國的皇帝趙佑,而是當今夏國皇帝陳宣。而皇子不算什麽,趙行德也深有感觸。在承影軍中,軍士們對皇室,將軍,根本沒有畏懼甚至害怕的情緒,更多是敬佩,和出於責任的服從而已。年輕軍官日常談論抱負,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夏國的貴族子弟之所以往往選擇虎翼從軍,乃是因為在普通軍團中,身份泄露說不定會招來意想不到的羞辱。許多軍士甚至會借故找麻煩,這樣退役之後還可以和人吹噓,我揍得某國公他祖宗都認不出之類,也算是一生難得的亮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