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隨段懷賢去過杜吹角家裏後,趙行德也會常去軍士的家裏,他打聽好軍士的家境,有時很隨意,點卯訓練後,就去人家中少坐片刻,有時很鄭重,特意買了一些給孩子們和家眷的小禮物。
隨著一次又一次的探訪,許多趙行德從未想見的事情,如同一麵閘門打開之後的洶湧洪水,朝他湧來。退役軍士擔心因為戰事擴大而被動員,憂心忡忡的說,“剛剛把授田弄熟理順,要是再拋荒,就太可惜了。”有的軍士脾氣不好,不太懂朝廷的法令,沒有蔭戶來投靠,就靠俸祿養家糊口,雖然有勇力,日子卻比旁人都拮據。軍士結婚的時間一般要比蔭戶晚。像杜吹角這樣子嗣多的擔心家產不夠分,而劉政一直在為沒有子嗣擔心,遠征在即,整天找生兒子的秘方。趙行德安慰他,進入承影營,說不定能掙夠銀錢養老了。張昌齡他打算退役後做點小生意,但又擔心被人坑賠本。陳永奇家上一輩是從關東遷來河西的,一直沒去邊疆領授田,租種著田地,兒子拉扯做了軍士,老爺子卻很知足。“我這輩子,吃了三萬頓飽飯,值了。”
在關東,每當人們談起夏國的軍士,腦海裏就會浮現一群左手提著人頭,右胳膊下夾著俘虜,嗜血成性的虎狼之兵。然而,隨著了解了越來越多的軍士的生活,年輕的,年老的,斯文的,粗鄙的,趙行德感到,哪怕是對進爵最熱衷的軍士,也對發起戰爭有本能的警惕,他們擔心白白流血,擔心府庫空虛,擔心長期出征後,蔭戶改投了別人,家人失去照顧。軍士在本質上,不過是另一群的士人。朝廷府令通常是軍士去指導蔭戶遵行的,所有的軍士都說丞相府的府令也越來越複雜,這讓很多軍士壓力很大。丞相府為了保持水土,鼓勵革新、培育良種和推廣技術,共頒布了數十條有貼補銀錢的府令,軍士們斤斤計算著其中可以給蔭戶帶來多少直接的好處,然後讓蔭戶尊府令執行,並且代蔭戶去官府領取貼補銀錢,從而間接地提高自己的收入。
趙行德有時一天要跑三四家軍士,有時還要陪著軍士去找州縣衙門,甚至上裁判所理論。幸好鳴鴻都的許多軍士尚未成家,籍貫也並非河西,否則,他當真沒有陪伴李若雪的時間了。
這天天色已暗,趙行德回到家宅,發現門口停著一輛車馬,馬夫對他恭敬地行了禮。趙行德踏入門檻,便感覺院中多了些沁人心脾的香味。
晚風浮動,掛在院子外廊上的風鈴叮當作響。李若雪與一位氣質高貴的夫人對麵而坐,見到趙行德走進,眼中露出欣喜之色,站起身來相迎,低聲道:“這位便是我和你提及過的蘆夫人。”說完讓趙行德也進來坐下,又向貴客介紹了自己的夫君。
夏國高門的女眷也不避忌接見外客,出門戴著麵紗,大多是為防風將臉頰吹皺,以及顯得風姿綽約之故。蘆夫人對趙行德點頭示意,微笑道:“這位儀表堂堂,便是趙公子吧。妹妹果然好福氣。”她雖然年紀不小,聲音卻依然清脆悅耳。又道:“奴家與若雪妹妹一見如故,常來府上叨擾,真是給府上添了不少麻煩。”
趙行德聽李若雪說起過,這位蘆夫人的丈夫也是軍中的,常年忙於公務,便拱手道:“哪裏哪裏,夫人到來,隻令蓬蓽生輝。”說完坐在李若雪旁邊,為她二人斟上蓮子心花茶,笑道:“這是前日和若雪一起在壽昌澤采摘,剛剛製好的新茶。”
蘆夫人將茶杯端起輕抿一口,低聲道:“趙公子倒真是體貼的人呢,和我家那位相公,有幾分相似。”喝完後將茶杯端正地放置於蘆葦葉編製的杯墊上。
趙行德正待客氣幾句,卻聽門外又有人聲傳來。
“這裏可是趙行直,趙兄的居處?故人陳康冒昧來訪。”
蘆夫人聽到陳康的聲音,眼中閃過一絲訝色。趙行德向她告了個罪,起身走到門口相迎。一邊走一邊心中暗暗嘀咕:“也沒看看黃曆,難道今日是串親訪友的黃道吉日麽?”
陳康正在門口打量著那輛車馬,見了行德,便拱手笑道:“果然在這裏,趙兄,你這處好清靜啊。”他也不和趙行德見外,大步登堂入室,見廳中端坐著兩位女眷,看清那蘆氏夫人,更是一愣。
蘆夫人這時也轉過頭來注目於他。趙行德為他們分別介紹之後,陳康深深一躬到地,口中稱:“晚輩陳康,參見蘆夫人。”神態居然恭敬無比。李若雪不知他身份,視若平常,趙行德的心中,卻有些微微疑惑起來。
蘆夫人也微笑還禮。陳康竟然有些拘謹起來,直到趙行德招呼他坐,他才坐了下來。
趙行德也向陳康打聽一些遼國宋國的近況。陳康告訴他說,宋國大將楊彥卿已經收複了高陽關,宋遼兩國的邊境回到了遼人入寇河北前的情景。隻是因為宋國斷絕了貿易,遼國在入侵中沒撈到什麽好處,南京道的契丹人都怨聲載道。
“反倒是便宜了我國的商人,趁機和宋遼兩國都大做生意。”陳康笑道。
此外,東南行營都部署王彥統帥大軍十五萬南征,王彥麾下新湧現了一名相州投軍的悍將,名叫嶽飛,現在和韓世忠分別為左右軍前鋒,一再擊敗明教大軍,明教每戰失利後,皆縱火焚城而去。現在東南州縣已經沒有大股的明教亂賊,明教之亂算是基本平定。王彥分遣眾將鎮壓明教的餘孽。然而,往往大隊官軍一走,便又有明教亂賊餘黨死灰複燃。有的縣衙都被刁民衝進去砸了,官軍才姍姍來遲。還有縣令被人行刺的,也不知是誰人所為。
東南行營帥府常駐在襄陽,因為零星造反和戰事仍時有發生,大萬大軍也滯留江南。王彥對受揭帖案牽連的士子比較寬容,加上陳東等人不停地奔走聯絡,理社現在在東南州縣的聲勢越來越大,不少並非名列朝廷朋黨之禁的清流士紳,也以理學黨人自居。
耶律大石被遼國皇帝任命為南京留守,不過看情形,似乎是皇帝嫌他麻煩,找個借口不讓他回上京。最近女真人在遼東也鬧得很厲害,遼國東京道的將領好幾次進剿都反而被中了埋伏。女真部落和反遼的漢軍隱隱有結盟的跡象,遼國皇帝還在加派人馬去遼東平亂,雖然底下的契丹八部的不少貴族主張以耶律大石掛帥,但遼國皇帝有些不太放心他,還是派了自己的親信蕭奉先領兵。
趙行德和陳康說話的時候,兩個女子繼續著談論適才沒聊完的話題,什麽洛陽的小吃,蜀中的錦緞,長安的妝鏡,康國的首飾之類。
眼看天色已晚,蘆夫人與陳康先後告辭。二人走後,李若雪笑著對趙行德道:“蘆夫人真是客氣,專程給我帶來一雙蜀中的繡鞋。”說完將蘆夫人所贈的鞋子試穿上。這鞋底乃檀香木雕,厚約三寸五分,女子穿上後,身形高挑窈窕動人。蓮步輕移,每走一步,在藏著香檀鞋底的香粉,都會漏出一朵雛花狀的香末。滿屋子都彌漫著一股馨香的味兒。
趙行德笑道:“這位蘆夫人,倒是一位雅人。”他伸手摟住李若雪的腰肢,卻發現佳人感覺仿佛和平常不同。李若雪身形嬌小,依偎在趙行德懷中仿佛小鳥依人,這繡鞋使人高出了數寸,她的眼眸正對著對著趙行德的目光,俏臉微紅,低垂的睫毛微微顫動。
陳康跟在蘆夫人的身後,出了趙家宅院,又緊走幾步,躬身道:“晚輩唐突,打擾叔母訪友,還請叔母不要責怪。”原來這位便是丞相柳毅的結發妻子。夏國當今皇帝陳宣未曾登基時,與柳毅乃是至交好友,兩家是通家之好,陳康便一直尊稱柳相夫人蘆氏為叔母的。
蘆夫人笑道:“殿下總這麽拘禮。”她頓了一頓,又柔聲道:“皇後娘娘說你老不去看她,我看你結交趙公子這樣的俊傑好友,舉止也很適度,不像她說的那般不成話啊。”
陳康被她提醒,才想起已經有兩天沒有進宮覲見母後,微微慚愧道:“小子不孝,謝叔母提醒。”
夏國的皇儲有嚴格的繼位順序,陳康雖非太子,但深得皇後的喜愛,愛之深未免責之切,皇後常常在進宮探望的蘆夫人等幾個好友麵前抱怨他,蘆夫人也是隨口提醒他一下。馬車回到相府,家仆告知,相爺仍在宮中議事未歸,蘆夫人不由輕輕歎了口氣,她常常去李若雪那裏閑坐,見她就仿佛自己年輕時候一樣獨守空閨,憑空多了幾分親近和同情。
此時,壽昌澤畔的林泉宮中,皇帝陳宣親自主持庭議,朝廷重臣濟濟一堂。除了丞相柳毅之外,大將軍府的五位上將軍到了三位,行軍司上將軍張善夫,軍情司上將軍吳庭,輜重司上將軍謝元。安北軍司上將軍陸卿宗專程從漠北趕回,安西軍司上將軍徐文虎專程從河中趕回,共同商議與羅斯國開戰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