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42 呼天哭昭王-5

漢軍大部分瘦弱不堪,他們剛剛經曆了一場惡戰,不少人身上有大片的血跡,反而不顯衣衫襤褸。若不是李若冰親眼所見,他決不會相信這群叫花子一樣的漢民居然如此堅韌敢戰。他們現在各持刀槍靠在一起,在全副披甲的女真騎兵麵前猶如虎豹麵前的羊,眼中透出的卻是死戰到底的決心。

完顏撒八帶七謀克兵馬南下迎接宋國使者去黃龍府,見了遼人點起的狼煙,還以為是本國兵馬在圍攻遼寨,當即帶兵自作主張前來就合戰。這一來卻撿了樁便宜,不但打開了遼人的寨子,還俘獲了契丹和漢人奴婢一千多口。他打量著這群惡戰生還的漢軍,才不管那麽多,弱者就是奴隸。北麵盡有肥沃的黑土,再多奴隸也不嫌夠的。

他先派使者去讓漢人投降,回報說是韓家的隊伍,請女真大軍放過他們。

“韓家?”完顏撒八遲疑了片刻,這個數十年前威名赫赫的家族,完顏家的族長也不過是韓昌部下的千夫長罷了,“可惜,世道變了,要讓這些漢人知道,誰才是遼東的主人。”完顏斡魯的目光變得堅決,他正待下令鐵浮圖衝鋒,那個宋國使者卻咳嗽了一聲,沉聲道:“猛安大人,這遼東漢人往昔也是我朝子民,被遼人擄掠到此。如今你我兩家定盟,能否看在我朝的份上,放這些人一條生路?”

完顏撒八皺了皺眉頭,這個南朝官兒很不好對付,剛剛碰到他的時候,他故意裝作不懂漢人的話,執意要下了他的兵刃,這人卻用女真話大聲威嚇,他是大宋使者,大金皇帝陛下的客人,羞辱他就是羞辱大宋,羞辱大金皇帝,但凡他有不測,這跨海而來的軍糧、兵器和火藥都要斷絕。

女真的貴族們都說,遼國舊皇帝耶律延禧是個蠢豬,號稱要召集七十萬大軍討伐女真,結果還沒發動便被砍了腦袋,新皇帝耶律大石是個懦夫,即位以來,一直不敢發兵討伐女真,眼睜睜坐視女真人攻陷了黃龍府,而宋國皇帝則是懦夫加蠢豬,空有財富兵甲,卻不敢和遼人作戰。不過這些東西對女真人確實很重要,砍了這個宋國使者不要緊,若是陛下發起火來,隻怕一頓馬鞭子是少不了,說不定統領一個猛安的權柄也要失去。

完顏撒八猶豫了一陣,揮手讓對方將領陣前說話。兩個漢人來到兩軍之間。因為他二人都是步行,完顏撒八托大,便沒帶隨從,獨自放馬過去,傲慢地用女真話大聲道:“長生天在上,我從契丹人手中救了你等性命,你們可有報酬嗎?”

趙行德怒從心起,這女真人占便宜沒夠,開口索要報酬,難道還要女子玉帛不成?既然如此,那要戰便戰。他打定了主意,看了看王亨直。王亨直臉色黯然,漢軍和契丹人血戰一場,好處都讓女真人占去,就算有心買命,也是什麽都拿不出來的。二人對視了一眼,趙行德高聲答道:“我們和契丹人交戰一場,替你們打了前鋒,你怎不把繳獲的糧草分我們一半?”他站在地上,比騎馬的完顏撒八矮了一頭,氣勢卻一點也不輸給他。

完顏撒八乃沒想這漢人如此硬氣,怒極反笑,反唇相譏道:“好大的膽子,要糧草,就憑你們漢人,連吃豬食都不配!”他揮動著馬鞭子,一下便要抽在趙行德的臉。趙行德早有防備,他眼疾手快,牢牢抓住鞭梢,完顏撒八羞怒交集,惡向膽邊生,右手運勁往回扯,左手放在了隨身短刀上。

趙行德感到馬鞭子上傳來勁道越來越大,忽然將手一鬆,完顏撒八全沒料想,身體往後一仰,差點掉下馬來,一柄剛剛拔出來的短刀掉到地上,他還沒來得及穩住身形,便感覺馬鞍後麵多了一人,那漢人的胳膊仿佛鋼圈一樣緊箍著自己的雙臂,另一隻手則把匕首放在了自己的脖子血管上。感覺到皮膚上傳來的瑟瑟寒意,完顏撒八三魂失了七魄,一邊掙紮,一邊大聲喊道:“不要殺我,完顏家不會放過你的!”

趙行德“呸”了一聲,匕首的鋒刃陷進完顏撒八的頸子肉裏,喝道:“再不老實,你就和閻王爺去說!”女真人軍製,千夫長戰死,則其下百夫長皆斬,百夫長戰死,則十夫長皆斬,所以趙行德才行險挾持了完顏撒八,賭他的部下不敢輕舉妄動。

金軍營中似乎看出來不妥,數百騎紛紛馳馬過來,趙行德暴喝道:“王將軍先回去統軍待敵,這裏有我。”他坐在馬鞍後麵,禦馬不便,便用女真話恨恨道:“快撥馬,騎到漢人那邊。快點!”完顏撒八雖然無謀,卻還不是太蠢,知曉一旦被挾持入了漢軍陣中,那邊是生死都不由得自己了,口中唯唯諾諾,手上腳下卻是亂打亂踢,可憐那匹戰馬被他弄得在原地團團亂轉,若不是趙行德也精於騎術,幾乎就要被他顛下馬來。

王亨直卻沒有優柔寡斷,一聽趙行德的喊話,立刻毫不停頓地朝著本陣跑去,不遠處的密林中,兩百騎承影軍士也衝了出來,因為距離遙遠,趙行德已經被女真人團團圍住,王童登隻能在漢軍營旁結成騎陣和女真人對峙著。

這一群騎兵的出現,倒讓完顏撒八和大部分金國統兵官嚇了一跳。女真部族的習俗,沒有馬騎的人被看不起,隻有騎兵才是正規的戰士,雖然騎兵也可以下馬作戰,但隻有打仗的時候隨便抓差的簽軍才沒有馬騎。所以剛才這一千多漢人殘兵,在女真人眼裏也和一千多奴婢坯子差不多。而潛伏著的兩百騎突然出現在戰場上,頓時讓所有的女真人都不得不重新估量漢軍的實力,尤其是這些騎兵坐下戰馬都是上好良駒,鎧甲雖然比鐵浮圖要輕,但比普通拐子馬軍要強得多,不但帶弓挾箭,個個都手持兩邊開刃的長槍,曆經多次戰爭的女真統兵官眼睛都很毒,這樣的騎兵就絕不可能是烏合之眾。

趙行德用雙腿緊夾戰馬,左臂緊緊箍著完顏撒八,就給他留一口氣,防備著不要被這個狡詐的女真人使詐顛下馬去。見周圍的女真人有些蠢蠢欲動,他手中匕首微微用力,頓時在完顏撒八的脖子上劃了道血口子,雖然趙行德有意避開了大動脈,但還是流了不少血,完顏撒八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

周圍的女真騎兵更是一陣騷動,趙行德立刻用女真話大聲喝道:“誰都別過來,過來我就殺了他,你們這些做部屬的都想死嗎?”千軍陣中,他聲色俱厲,勢若瘋虎一般的目光,著實叫人膽寒。

完顏撒八煞白的臉色和脖子淌下的鮮血對比格外明顯,讓七個謀克的百夫長都不敢輕舉妄動,為了避免進一步刺激這個瘋子一樣的漢人,他們被迫下令讓部下騎兵和趙行德保持距離,但是緊密地將他圍在當中,絕不放他離去。女真騎兵各持刀矛,有的朝著陣心趙行德這邊,有的朝著漢軍陣那邊。

雙方各有顧忌,局勢一觸即發,趙行德的神經繃緊到了極點,他額沁出了細密的汗水,一滴汗沿著鼻尖一直流,滴在嘴裏,帶著一股焦灼的味道。

漢軍陣中已經看不見趙行德的身影,王童登和馬睿簡騁二將商議之後,決定由簡騁帶七十騎掩護步軍退往林中,憑借地勢和女真人相抗。王童登則和馬睿統領一百四十騎朝兩千多騎女真人衝陣,拚死也要把校尉接應出來。為了避免驚動女真人,要等騎兵發起衝鋒之後,漢軍步卒才開始往密林中撤退。

“騎兵隊,準備衝陣!”王童登大聲號令道,第一個把鐵兜鏊的麵罩放下來,豎起了馬槊,戰馬得得跑到了全隊的正前方,七十騎準備列成鋒矢陣,馬睿帶隊掩護他的後方和兩翼。在遼東的雪地裏,來自西北的戰馬呼呼地喘著雪白的粗氣,鐵蹄不安的翻動著血色的泥濘。

四周都是密密層層的女真人,鐵浮圖重騎兵人高馬大,仿佛一層銅牆鐵壁一般難以逾越,那些頭盔下的眼睛終於失去平常的冷漠,迸發出或憤怒或恐懼的情緒。趙行德在完顏撒八的耳邊,沉聲道:“讓你的部屬退後,我們得到安全以後,我就會放你走,再不讓路,我也拉你這個完顏家的貴人陪死!”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讓完顏撒八有些毛骨悚然,在女真族就要贏得整個世界的前夕,他真的還不想死。

就在完顏撒八苦澀地克服了自己的自尊心,準備出聲讓部屬放開一條路的時候。圍得水泄不通的女真人騎陣中忽然響起一聲驚呼:“元直,趙元直,是你嗎?”

李若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經數年不見的“妹夫”,原以為他在敦煌學士府求學問道,誰知突然出現在遼東之地,還出手挾持了一個金國將領。“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李若冰還沒想明白這事情,便改口用女真語喊道:“快放下兵刃,誰再蠻幹下去,隻怕是要故意謀害猛安大人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