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先生,咱們另有大事,不宜再多生事端。”許德泰猶豫了片刻,沉聲道,“要不,將這婦人帶走另行安置,也算仁至義盡。”趙行德還未答話,旁邊老者又嚎道:“大官人把這賤人帶走,契丹老爺到了,我們交不出人,這一家老小可就沒了命了。你就可憐可憐我這把老骨頭吧。”他一家老小看出這夥強人還講些道理,不免生出僥幸期冀之心,加倍地痛哭流涕起來,老婆子居然扯散了發髻,披頭散發,滿臉眼淚鼻涕地撲將過來。
承影營諸軍士臉色微變,心知這等潑婦鬧起來就不好收場,杜吹角搶前一步到趙行德跟前,將刀鞘格在麵前。因為局勢混亂,擔心誤傷,卻不敢將刀拔出來。這老婦人也是愚頑,隻道這夥人想搶人卻不敢鬧出人命,索性抱著杜吹角的刀鞘,撒潑道:“老身也不活了。”一邊哭,一邊把刀鞘往地上拖,弄得杜吹角打也不是,罵也不是,頭都快裂成兩個,滿臉尷尬地和這老婦拉拉扯扯。那老者得寸進尺,衝著周圍的鄉鄰喊道:“可不能光看熱鬧,若是讓他們把我家這賤人帶走了,契丹老爺發起怒來,誰也跑不掉的。”
許德泰麵色尷尬地望著趙行德,其它山寨的漢軍約四五十個,大家私底下打家劫舍,裹挾百姓的時候,誰的手上也不幹淨,看不順眼一刀了帳的事情多了。不過,既然是趙行德這夥人惹出來的事情,大家也抱著看戲的態度,麵色古怪地站在周圍,看這些人如何收場。
鍾十二看了半天熱鬧,也不見人動手,失望之餘,膽子不覺大起來,頭腦一熱便喊道:“這賤貨克夫,把她交給契丹人,正好克一克他們。”說完不覺笑了起來,覺得自己比旁人都聰明一些。“對,這就是個喪門星。”幾個村裏人跟著喊起來,好像這樣子一想,反而契丹人要吃大虧。
鬧了一陣過後,有人嘴裏不幹不淨地罵了起來。“外地來的搶人了,打死這幫狗日的。”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嗓子。在殘暴強橫的契丹人麵前,他們噤若寒蟬,甚至把財帛子女雙手奉上。張家的兒媳摸樣俊俏,饞得好些漢子心癢癢的,若是給契丹人糟蹋那還無妨,讓這外鄉客官帶走,心裏就有些不是味了。群情激奮之下,居然咬牙切齒,若口舌能殺人,十來個軍士早被生生撕碎了。
眾軍士臉色微變,趙行德臉上籠著一層陰雲,看著抱著杜吹角撒潑耍賴的老婦,沉聲道:“這家人先捆起來,反抗者格殺勿論,鬧事者斬首示眾!”劉政遲疑道:“大人,這......”趙行德看了他一眼,喝道:“動手,一切責任,我自擔之!”
杜吹角聞言,毫不猶豫便反手刀鞘一抽,老婦猝不及防,被刀鞘抽在臉上,頓時倒在地上,臉上一道血痕。老婦還在發懵,杜吹角搶上一步,明晃晃的橫刀架在她脖子上,目露凶光狠狠喝道:“再不老實,我宰了你這潑婦!”自從加入承影營以來,杜吹角手上的人命也有二三十條了,得了軍令便再無顧忌。隻這一喝,那老婦立刻便將眼淚鼻涕收了回去,身下發出一陣惡臭,原來嚇得屎尿齊流,她剛才還在撕扯杜吹角的衣袍,現在卻瑟瑟發抖。
其它軍士早憋了一肚子火氣,聞令後毫不留情,刀鞘連拍帶打,劈裏啪啦都是照著要害地方下手,隻聽一陣哭爹喊娘之聲,那家人隻顧抱著腦袋躲避鼠竄,軍士們隨即掌推腿絆,片刻之間便將其打倒在地,一腳踩著不使動彈,橫刀架於敵人脖頸,看向趙行德。承影營遠離國土執行分遣軍務,但聽校尉一人的軍令。此時隻要一聲令下,軍士們便毫不猶豫地揮刀斬首。
鍾十二正想跟著喊兩嗓子,刀光一現,便像抹了脖子的雞一樣,生生將粗話憋住,不顧胸口喉嚨憋得生痛,瞪大了眼睛看著場子裏麵,“殺還是不殺?”他竟然有些莫名興奮起來。這些惡客亮了刀子,其它的村人頓時噤若寒蟬,契丹人雖然不準漢兒習武射箭,但生在亂世,眼力還是有的,這夥惡客下手狠毒不說,拿刀子放在人脖子上,簡直和使筷子夾菜一般輕鬆寫意,另有一種難言的意味,讓人心裏說不出的難受。
霎那間,許德泰、額裏也等人勃然變色,這些百姓惘然不知,他們卻看得出來,這些軍士舉手投足間散發出來的,乃是殺人的煞氣,每個刀下少說也有十幾條亡魂。更令人心驚的是,平素恍然若常人,但得軍令一下,便如同地獄裏被放出來的惡鬼一樣。頓時,這些人看向趙行德目光裏也多了一份忌憚。
軍士們鎮住了場麵,趙行德方才對許德泰道:“請恕趙某莽撞,這不平事,我等沒碰上也便算了,既然碰上,就不得不管上一管。”許德泰勉強笑道:“趙先生那裏話來,路見不平,替天行道,是我輩當做之事。”其它漢軍寨主們也轟然道好,他們原本沒什麽立場,就是看個熱鬧,見姓趙的當機立斷,手下也身手了得,不免多有結交之心。好幾個人偷偷向許德泰的部屬打聽趙行德等人的身份,隻知道這夥人似乎來自在鴨綠江邊新立的漢寨。
天色剛剛拂曉,軍士們身上都沒有帶繩索,杜吹角看向趙行德,請示是否要讓人去找繩子出來,趙行德搖了搖頭,盯著那委頓在地上的老者,沉聲道:“自己去拿繩子出來,把這些人都給綁了。”那老者剛才呼天搶地,此刻臉色蒼白,低頭諾諾道:“是,是,老身這就去找,大人饒命,饒命。”他掙紮著爬起身來,在一個軍士的看押下走入內室,片刻後就找出了一圈草繩,細細地將自己這家人一個一個梆得結結實實,最後也不知用了什麽個什麽手法,居然自己將自己也給綁了起來,還剩下半截繩子。這村子其他人都靜悄悄地著看著這一幕,大氣亦不敢出,和剛才群情洶湧的情形真有天壤之別。
杜吹角不覺笑罵道:“你這老頭,綁人的本事倒是不小,難道從前做的綁人的買賣?”
那老頭吃他這一下,結結巴巴道:“我,我老張家祖祖輩輩都是本分良民。”劉政啐了一口在地上,罵道:“本分良民,將兒媳婦雙手送給契丹人的良民?操!”他見那尋死的婦人臉色蒼白,朝她走近兩步,似乎是為她壯膽一樣,那婦人似乎感覺到善意,抬頭對他感激地笑了一下,雖然笑得蒼白而勉強,卻讓劉政心頭一突,暗道,這回也算值了。
這一幕落在鍾十二等幾個男人眼裏,不免大為吃味。鍾十二憤憤想道:“老子就住在你家隔壁,從來也不見笑一下,臉色比死人還冷。他媽的,偏偏對過路的野漢子笑,果然是個淫婦,克夫的掃把星,賤人,活該守寡,活該......他媽的爛女人......”他心裏罵得痛快,臉上卻一點不敢表露出來,隻萬分無辜地在旁邊圍觀,不肯離去。
見這些人淩弱如狼似虎,遇強時又蠢懦如此,趙行德雖然控製了局麵,心裏卻頗不好受,“倘若全遼東漢兒都是這樣的人,不管有多少奇謀秘術,要和契丹、女真這兩虎周旋,都是癡人說夢。”心情陰沉得好像暴雨之前的天空,趙行德再次問老者道:“那夥契丹兵馬有多少人?可是今天會過來取人?”
許德泰臉色微變,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暗道趙德雖然官居校尉,畢竟血氣剛烈,動了真怒,竟是不顧一切,非要取那肇事的契丹人性命。幾個漢寨首領相互看了一眼,彼此從對方眼中看出一絲欽佩。額裏也隻覺得心底微微發寒,暗道此人果真不好惹。
那老者臉色一陣青一陣白,拖了片刻,終於鼓起勇氣哀求道:“好漢,你若在這裏殺了契丹人,當真就是等同取了這一村老小三百多口性命,老漢我豁出去破家消災,你若看上我兒媳,把她帶走就是,萬萬不可在這裏殺契丹人啊。”旁邊圍著的百姓們看著熱鬧,本來已經忘了這一檔子事兒,此刻聽聞這些強梁還是要殺契丹人,這回不敢大聲哭鬧,卻仍然不停地哀求。“好漢啊,你就放我們吧。”“我們給你立長生牌位啦!”“求求你啦,饒命啊,好漢!”
恰在此時,傳來一聲,“”趙當家的,”趙行德循聲望去,軍士周良從圍觀的人群中擠了過來,低聲秉道:“十餘騎正朝這邊過來,很快就要進村了。”許德泰臉色一變,抬頭正好迎著兩道凜冽的目光,趙行德沉聲道:“來得好!”
片刻後,各軍士已穿上全副盔甲,隱身百姓的房舍後麵,持弓搭箭,準備伏擊契丹人。這種小規模的伏擊戰正是承影營的拿手好戲,分了兩個軍士再加八名漢軍看著那些村民,其它漢軍都跟在軍士的後麵,小心地朝著外望去,蹄聲陣陣,十幾騎人影漸漸明顯,裝束不似正規的契丹騎兵,但耶律大石近來將不少部族兵都整合起來,倒也不足為奇。馬鞍上掛著的彎刀和箭囊也十分明顯,這十餘騎好似毫無防備,越馳越近。
那些騎兵進入了弓箭的射程,趙行德緩緩開弓搭箭,正待一聲令下,他身邊的許德泰忽然大聲叫道:“慢著,是自己人!這是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