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通築城術,憑空起樓,令趙行德頗為頭痛,但有樣好處,便是避開了前代成法的拘泥,由得他另起爐灶,以發揮火炮的厲害為重。琴聲悠揚,漸漸地亦充耳不聞。
“對結陣而戰的軍隊來說,總是專注於正麵攻防,來自側翼的打擊總比正麵要更麻煩一些,”趙行德撓了撓頭,咕噥道,“築城時便應該反其道而行之,強調側翼火力,對,這是第二大原則,以發揮側射火力為重。”思索了半天,又發現了一條重要原則,他趕緊將這條記在紙上。誌得意滿之際,耳畔的琴聲似乎也不那麽討厭了。
月至中天,烏鵲偶爾飛起,趙行德營帳裏的燈火一直亮著,夜深人靜時,不時響起低聲的自言自語。“第三大原則,重要的炮位位置應該靠後,防護的周密性要和炮位的重要性相吻合。......”“第四大原則,應該是防守效率最高的位置,安放火力最強的武器。以寡淩眾,用火力換兵力。節省出來的兵力,在其它城牆段落,要以眾淩寡的話......不一定要形成位置上的合圍,但要形成火力的交叉覆蓋。”.......“各條原則要兼顧,真不容易啊,他奶奶的,得到一座完美的城池太難了......”“唔,炮位所在城牆和火力防守城牆最好呈直角,炮手瞄準和發射才順手......”
到臨睡的時候,趙行德忽然想起剛才吵鬧的琴曲似乎是“廣陵散”,這還是晁補之告訴他得,“真是的,這曲子早就該失傳了。”帶著這個前世的模糊糊的念頭,沉沉睡去。
他或許尚不自知,來到這世界,他內心即存在著極大的不安全感。遺世而獨立,對旁人或許隻是形容而已,對於再世為人的趙行德來說,卻是他實實在在的處境。盡管在前世也算五好青年,或許還有不少懶惰和憊賴,得過且過的性子,到了這時代,處處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每做一件事都唯恐做得不夠好,都是出於這種難以言喻的漂泊無依的感覺。至今為止,趙行德自己的來曆,也隻和李若雪隱約提到過而已。建造一座固若金湯的城池,在某種程度上,切合了他的某種心境,是以不知不覺地沉迷了進去,不單單是為了完成對漢軍的承諾而已。
......
“趙校尉,該出發了。”
“嗯。”
“趙校尉,吃點幹糧吧,前麵說,歇口氣,避過最毒的日頭,就繼續趕路。”
“好。”
“趙先生,韓盟主射殺一頭鹿,特意送來的烤肉,赤梁粥。”
“哦。”
......
他仿佛回到了前世的生活,無論在行軍還是宿營,城池的樣式日以繼夜地浮現在他腦海裏。一天,兩天......十天,從無到有,從各種原則,到大致圖樣,再到細節的落實,到假設自己是擁有大炮和優勢兵力的攻城方,不斷地完善和改進,終於,在和漢軍分道的前一天,趙行德將一座怪模怪樣到了極致的城池圖樣交給了王玄素。
“嗯,大概,也許,就是這樣子.......”麵對王玄素懷疑和震驚兼具的眼神,趙行德十分不安,有些語無倫次地解釋道。因為完全沉浸在城池裏麵,他大約有十幾天沒有完整說過話了,現在口舌也笨拙了許多。
王玄素盯著眼中這個古怪的圖樣,這算是城池麽,哪怕再簡陋的寨堡也不可能修築成這樣子吧,非圓非方,莫名其妙的形狀,壕溝太寬,地下通道,營房居然緊貼在城牆後麵。他強行把胸中的懷疑壓下去,用盡可能平和的口氣問道:“趙先生,你沒有拿錯圖樣麽?”
趙行德一愣,憨厚地笑道:“沒有,嗬嗬,怎麽會。”
王玄素沉默了,確信趙行德不是開玩笑之後,饒是頗有城府如他,也從內心生出一股子憤怒。每個人表達憤怒的方式不同,若是張六哥,說不定,就陰陽怪氣地堵上幾句話,高伯龍會毫不留情地把圖樣撕成碎片摔在趙行德臉上,許德泰說不定要和趙行德絕交,而王玄素則是叫上了其他漢軍將領,來到韓凝霜麵前,將趙行德畫的這座亂七八糟的南山城池圖樣攤了開來。
“這就是趙先生為我們繪製的城池圖樣。”王玄素淡淡地說道,臉上看不出喜怒。所謂事實勝於雄辯,大概就是他現在這個做法。韓凝霜和其他幾位漢軍將領湊了上來,初時有些驚奇,隨即,韓凝霜的額頭皺成了一個川字。片刻後,張六哥嘖嘖讚道:“哎呦,這家夥曲曲折折的,修園子嗎?”許德泰歎了口氣,高伯龍臉現怒意,沉聲道:“趙先生,這圖樣到底是怎麽回事?”
士可殺不可辱,這不是明擺著小覷漢軍眾人麽?平心而論,如此至關重要的城池圖樣,請趙德來畫,本身便是極大的信任和看重。而趙德既然答應此事,就該認真做下來,而不是如此玩笑般的應付。天下城池大都方方正正,偶有特殊的形狀,隻是為了要利用山川河流之勢而已,而趙行德所畫這城池樣子,若是當真營建出來,隻怕就連契丹人也要引為笑柄。
“趙先生,這圖樣是怎麽回事?”韓凝霜問道,帶著濃濃的疑惑不解,語氣比高伯龍要緩和許多。
“這個,大概,這麽回事......”想了半天,趙行德還是決定用事實來說話,他站到圖紙前麵,理了理思路,帶著一絲質樸的笑容。
“先看這裏,姑且還是叫做馬麵吧,因為馬麵修築的很大,如果敵軍不攻打馬麵而直撲城牆的話,就會受到三麵城牆上的火炮和弓箭的打擊。而且連結馬麵的城牆很短,城牆下麵空間太狹窄,撲城的軍隊擠在這裏,跟排著隊等死差不多。所以如果敵軍不太愚蠢的話,肯定是要先攻打馬麵的。也就是,這兩麵城牆。嗯,有問題嗎?”說著他抬起頭來,看了看眾人,這是很早以前養成的一個習慣了。
眾漢軍將領相視無言,高伯龍“哼”了一聲後,許德泰好意提醒道:“趙先生,馬麵的話,不都應該是方形的嗎?”趙德所畫那城池,本來應該四四方方的馬麵卻憑空支出一支大角,看著真是讓人難受。
“是這樣的,”趙行德善意地點了點頭,取出在構思過程中所畫的幾張馬麵的圖形小樣,“各種馬麵的形狀來比較,唯有這種帶尖角形的,可以確保側麵射擊沒有死角。”他早用鉛筆勾勒出大致的火力線路,略一指使,漢軍將領們也大致能懂得他所描畫的內容。
看了這幾張細心描繪的圖形小樣,漢軍將領們的情緒穩定了一些,至少趙行德不是胡亂為之。“側麵射擊?”王玄素疑惑道,“不都是從城頭向下放箭發炮麽?”
“因為城頭朝下射擊,有很大的死角,所以,不如從側麵射擊,”趙行德解釋道,“結陣的敵軍側翼總比正麵要薄弱一些,打擊側麵更容易造成敵軍崩潰,還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將來,敵人假如蟻附攻城的話,從正麵的城頭發炮轟擊,一發炮彈隻能打穿一個單薄的正麵,說不定隻能打死幾個人。但是,如果從側麵沿著城牆外麵這條直線轟擊,諸位想想看,效果或許有不同吧?”趙行德麵帶著誠懇,雙手在空中連比帶畫,盡力想描摹出敵軍在直線型的城牆下蟻附攻城,而這時,一發來自側翼的炮彈,同樣沿著城牆的外沿直線發射過來的情形。
“......這樣的發射角度,能夠讓炮彈穿過最多的敵軍,你們看,城牆下麵有寬闊的壕溝,如果側麵射擊的炮彈在壕溝裏形成彈跳的效果,就更完美了。”......“防守敵台正麵這兩條長邊的炮位最重要,按照最重要的炮位保護最嚴密原則,它們恰好布置在靠後的敵台短邊上的。這不是我布置的,這是天意,真的很巧啊,和敵台正麵城牆有直角關係這道城牆,恰好位於敵台側後方,嘿嘿嘿,妙手偶得之,”趙行德謙虛地笑了笑,“敵人要殺過來的話,先要越過矮牆,然後是壕溝,在這些地方他們都受到交叉的打擊,最後他們來到交叉射擊最密集的地方,每一個城下的敵軍,都要遭受到三麵的密集射擊,這樣才能攻打我們最重要的炮位,而且就算爬上城牆,也是我們人數占優勢......”
伴隨著他絮絮叨叨的介紹,漢軍將領們臉色慢慢凝重了起來,這是什麽城池,簡直是一座殺人的陷阱,當趙行德講完了以後,將手一攤,誠懇地道:“就是這樣子,雖然難看了一些,總算比原先的城池更好用。畢竟城池不是修來請客吃飯的。”看著他憨厚誠懇的笑容,幾個人從心底裏升起了絲絲寒意。
沉默了良久,韓凝霜方才將目光從圖樣上麵抬起來,沉聲道:“趙先生參讚謀劃之功,漢軍上下,感激不盡。”她的話語中帶著震撼之後的真誠。趙行德拱手笑道:“好說,不足掛齒。”眾漢軍將領都保持著沉默,誰也不知道,這座城池的圖樣,能保下多少人得性命,從大恩不言謝這角度來說,大家也不好再多說什麽,畢竟趙德不是漢軍的人。饒是在震撼之下,誰也不能過去拍著他的肩膀讚一聲“好兄弟,真有你的。”
趙行德告辭後,眾漢軍將領還繼續圍在城池圖樣的周圍議論,適才趙行德介紹得匆忙,但大致講清楚了各種圖樣所代表的意義,也親手演示了各種布置在攻防之際的用處。這會子功夫,眾漢軍將領又發現了一些趙行德沒有來得及介紹的妙處。張六哥歎道:“這位趙先生,果真是一位奇人。”他想了半天,也覺得隻有“奇人”這個詞最合適。
韓凝霜想起理學社那些傳聞,笑道:“像他這種人,暗藏著這種本事,反到不奇怪。”這句話沒頭沒尾,又顯得非常熟悉,眾人心存疑惑,卻也不敢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