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海廂軍在牢城營格斃數十人,那幾十死者家人找狀師寫了聯名的狀紙,托門子呈到廣州知府的案上。這狀師的筆法又有不同,將那逼淫婦人之事含糊寫作男女私情,其夫邀約軍中同夥私刑殺人,牢城營官差帶人前去阻止,卻被橫海廂軍橫加殺害。最後給嶽飛套上桀驁不臣,收買軍心的罪狀。
陳東兩指夾著紙片看了,將其放置一旁,沉思了片刻,暗道:“這牢城營裏幾十條人命的案子,卻不會這麽簡單。”命人找來武鬆,讓他到牢城營中去探聽案情究竟。武鬆雖然跟隨在陳東身邊,但因是流犯,臉上刺配金印未去,此身混入牢城營,倒省卻了喬裝的功夫。沒過三兩日,事情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都打聽清楚了。
陳東眯著眼睛,和幕僚陶猷,捕快班頭狄龍一同聽武鬆講述了牢城營的情況
“如此說來,死者逼淫婦人,同黨手持器械擅闖軍營,俱是事實了。那橫海廂軍也不算無端殺人。嶽帥在配軍中行軍法懲惡,倒也還說得過去。”陳東淡淡一笑,道,“有勞武提轄查明真相。”抬手端起茶碗,示意武鬆不必拘束,一起閑坐飲茶。
陶猷卻皺眉道:“男女之事,街談巷議,未必做的準。”他倒沒有別的居心,隻是就事論事地道,“若是隻是男女和奸所引發,這牛二平白丟了性命,未免有些冤枉。”
陳東臉色凜然,眼中射出一絲精芒,將茶盞輕輕一放,沉聲問道:“和奸便不該殺麽?”他近來常感人倫喪失,寫了幾篇道德文章匡扶人心。但世風日下又豈是幾篇文章能挽回的。因此,陳東對種種誨淫誨盜,敗壞名節之事深惡痛絕。是以有此一問。
陶猷微微一愣,“不該殺”三個字有些說不出口。狄龍和武鬆卻毫不猶豫道:“當殺!”
武功道:“若如此,便將奸夫淫婦一刀一個殺了。”狄龍道:“在鄉下人家,奸夫淫婦定要浸豬籠沉潭底的。”
“此乃愚夫愚婦所為,殺人償命而已,”陶猷歎道,“朝廷律法不容,太過殘忍了。”
狄龍卻搖頭道:“陶先生,你有所不知。這奸夫淫婦可以讓人絕後,比殺人狠多了。”他見陶猷有不解之色,便道,“某家是福建路人,那邊山多人多,田地卻少,村人不得不計產育子。富戶之家,還能養二男以上,中下之家,便隻能養得一男,再多的嬰兒,也養不了了。”狄龍所說的乃是民間的溺嬰之風,他一邊說,一邊搖頭歎道,“倘若先留了奸夫淫婦的孽種,這家人又再不育嗣子,豈不是絕了後?某是個粗人,也知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殺人又不是滅門,還未必致人絕後。陶先生,你說,這奸夫淫婦之罪,是不是比殺人還大?該不該浸豬籠?”
陶猷麵露難色,有些尷尬道:“扯那麽遠做什麽,咱們就事論事,這樁案子,到底是逼奸還是和奸,事實到底如何,是還沒弄清楚的。”他這話隱隱指武鬆沒查問清楚,武鬆的臉色頓時寒了下來。這男女之事,兩個當事者裏麵,牛二已經身死,他一個男人大丈夫,怎能去問旁人女眷的私隱之事。陶猷也飽讀詩書,剛才被狄龍搶白了幾句,麵子不很掛得住,所以沒注意到武鬆的神色,他見狄龍沒有反駁,正待再說下去,卻被陳東打斷了。
“孟子道,人性本善,若水之下流。”陳東輕輕喝了口茶水,放下茶盞,緩緩道,“逼奸者,一人為惡。和奸者,二人為惡。此事既然無法查清,本官秉孟子之道,寧可信一人為惡,不信二人為惡。”
陶猷無言以答,拱手道:“大人明見,陶某佩服。”
陳東卻擺手謙道:“陳某一孔之見而已。陶先生可將此案隱去事主的姓名,也不提後來的廂軍之事,將本官之論,如實錄於‘少陽公案’之中,請天下有識之士指點品評。”
《少陽公案》乃是陳東外放廣州知府後,裁斷各種案件中所論述的集子。儒家向來有“春秋決獄”之說,陳東在外放廣州,詩文傳世雖然少了,但官聲更勝從前,一方百姓視為父母,朝廷上下目為能員,這本不斷增補刊行的《少陽公案》功不可沒,許多理學社出仕的州縣官吏,都在判決中引用這些公案裏的章句。
陶猷忙點頭答應,自去將這段論述筆錄下來。狄龍也告退下去辦理別的公事,武鬆留在書房中,猶豫了一陣,沉聲道:“陳大人,你的用心雖是好的,可用這性善之說斷案,卻難免縱脫了不少惡人。”他流落江湖多年,又曾擔當一縣緝盜的提轄。這世上男盜女娼,爾虞我詐的惡人惡事,不知見過凡幾。所以,聽陳東以“性善”之論來斷案,他這個直心直腸的人,便忍不住出言提醒,免得陳東將來被奸惡之徒蒙蔽。
陳東微微一愣,旋即笑道:“武提轄提醒的是。案情若能查的水落石出,自是不表。但人力有窮盡,世事不能盡察,這時以這‘性善’之論裁斷案情,隻在匡扶世道,正人心罷了。”滿府的文吏衙役中間,武鬆隻是個流犯之身,但陳東敬佩他為人,待他自與別個不同。
見武鬆疑惑未解,陳東喝了口茶水,解釋道:“比如寒冬時節,柳下惠夜宿於城門,遇一無家女子。恐她凍死,容留她坐於懷中,解衣把她裹緊,男女同坐了一夜。此事若以性善之論,自當褒之,兩邊無礙。若以性惡之論,世上男子為保名聲,置那女子受凍不顧。女子不堪非議,日子恐怕更為艱難。又比如盜匪搶掠客商,棄置死者於道,路人遇見後,掩埋死者,通知其家人,這本是善事。以性善論之,自然使人心向善,善舉亦可維持。但若以性惡論之,則恐怕被誣為盜賊同夥,或是被疑吞沒了死者的財物。從此人心向惡,天下人為避嫌疑,無人再行此善舉。”
武鬆抱拳道:“恕武某愚鈍,武某隻知斷案當依朝廷律法而已,也不用多少道理。”
“武提轄所言,陳某非不願也,是不能也。”陳東微微搖頭歎息道:“律法有盡,而世情變化無窮。以有窮之法繩無窮之世情,是故必用心術權衡。性善,性惡之爭,便由此而生。”
武鬆點了點頭,但他是個嫉惡如仇的剛烈性子,又搖頭歎道:“可惜終究有時放過惡人。”
“秉性善之道,看似迂腐,實則不然。”陳東沉聲道:“比如這逼奸和奸的案子。男女之事,暗室之中。時過境遷,各執一詞。大半都查不清楚。若以性善之論,將和奸定成了逼奸,不過懲一惡,縱一惡。若是以性惡之論,將逼奸定成了和奸,則冤枉一人,無異以朝廷律法為惡。”他歎了口氣,緩緩道,“律法本來以正世道人心,可若說使人心淪喪,莫過於以律法之名,行奸惡之事。權衡利弊,若不能明察秋毫,我寧可秉性善之道,不可冤枉一個良善。”
這時陶猷走了進來,將筆錄呈上給陳東審閱。陳東一邊看,一邊提筆修改字句,他沉吟道:“我與嶽飛不和,居然連牢城營的小小營官都想拿來做文章。陶先生,替本官轉告嶽指揮使,若得合適時候,本官欲往橫海廂軍演武場觀看軍容。另外,問嶽將軍何時得閑,本官相請嶽將軍晚宴,宴上聽南曲,戲文點‘將相和’。”
陶猷連聲答是,他明白了陳東和嶽飛修好的意思,心念微轉,小心翼翼道:“陳大人,上個月流沙島被蠻夷襲擊,死傷了數百人,要不要將那些誣告橫海廂軍的幾十戶人家,遷往流沙島充實屯墾。”武鬆臉色微變,卻沒有說話。這流沙島乃是海外諸多墾地裏情勢最險惡的一個,但偏偏是海路中段補給食水的地方,放棄不得,故而需要不斷將流民遷移過去屯墾。陶猷心中算計,既然陳大人要和嶽將軍修好。送上門來的人情,順手也便做了。
陳東正改公案的章句,淡淡道:“那便如此吧。”
十數日後,橫海廂軍演武場上,號炮齊鳴,金鼓震天。校閱台兩邊擺開了儀仗,迎接提舉廣州市舶司陳大人的校閱。校場上集合了六個指揮,三千廂軍手持火銃肅然而立。這些人皆是流犯配軍,所以他們的家人,乃至軍卒本身,都在廣州市舶司的管轄之下。所以除了廂軍指揮使嶽飛外,陳東也算得上他們的父母官。移民屯墾少不了和當地蠻部發生衝突,陳東的策略是,明以漢製蕃,以屯墾養廂軍,用廂軍守堡寨,以堡寨護百姓,兵民一體且戰且墾。所以,橫海廂軍前後編練了實數七千多人,但四千多軍卒都分散屯駐在各個墾地。大的堡寨駐軍數百,小的隻有數十人。而留守在廣州牢城營廂軍大營的,便隻這三千軍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