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71 白骨成丘山-1

六月流火,河東行營都部署楊彥卿身著軍袍,站在城頭一塊巨石上,朝遠處看去,南北皆是莽莽蒼蒼的草原,遼國大軍攻打,唯此一城別無遮蔽。然而,雲州城池先後遭到夏國和宋國的圍攻,每一段城牆都布滿了鑿痕箭印,飽浸過鮮血的城垣,偶爾有鬆散的土塊掉落。若不善加修補,隻怕根本難以承受再一次攻打。

此刻的雲州城已經變成一個巨大的工地,無數衣衫襤褸的民夫,仿佛螞蟻一樣川流不息。運送土石,搗製灰漿,修補城牆,挖掘壕溝,搭設戰堋......因此,河東行營不顧當地民怨,征發了幾乎所有附近的壯丁健婦築城,就連不少宋軍軍卒也暫時脫下盔甲,加入到修補城池城的行列中來。

“南朝的傻瓜蛋。”邱十八拄著長矛,望著山坡下光著脊背搬土運石的河東兵。他心裏得意洋洋。若不投軍,還得被抓丁築城,哪有現在日子快活。義勝軍是大宋朝廷認可的“義士”,營裏的軍官講,現在河東兵不過暫時占著地方,隻等遼軍被打退了,這雲州便是義勝軍的天下。到那時候,田地女人銀錢一樣都不少。漢兒的腦子活泛,心思靈巧,勝過契丹人百倍,也不是這些滿口忠孝節義的南朝人懂得的。

“他奶奶的,憑什麽讓咱們修城牆,那些雜胡種卻在營中尋歡作樂?”劉敞背著石塊,喃喃罵道,“老子就是不服。”他赤著上身,汗流浹背,肩頭也被磨出血來。“閉嘴!”隊正韋忠眼睛瞪圓了,喝道,“難道你對大帥不服?”劉敞憤憤不平地低下頭,咬牙低聲道:“老子寧可和遼狗刀對刀的幹一場。”

韋忠再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其實,就連韋忠心裏,也未嚐沒有想法,河東行營的禁軍許多世代為兵,甚至視折楊兩家將軍為主公。可此番攻打遼國的山後九州,雖然主要由河東行營出兵,朝廷卻招降了遼國漢人為主的宣德軍。這支軍隊先降夏再降宋,在河東行營上下對其都有頗多非議,可朝廷居然格外重視,不但賜名“義勝軍”,任命原宣德軍指揮使劉屈通為義勝軍指揮使,還給他單獨提供糧餉,讓劉屈通在雲、應、朔、寰、蔚五州擴充部屬,名義上義勝軍是協助河東行營軍隊控製地方,但實際上劉屈通對楊彥卿的軍令陽奉陰違,因為朝廷在背後的隱隱支持義勝軍,河東行營都部署楊彥卿一時間竟拿他沒有辦法。

“大帥,斥候哨探到遼軍騎兵在附近征發簽軍,”參議官高巨源麵帶憂色道,“末將恐怕,遼軍不久之後就會發兵攻城了。”河東行營北伐大軍有十萬之眾,楊彥卿分遣部將率兩萬兵馬分守應、朔、寰、蔚四州,另有副將折可存率軍一萬駐守雁門關為大軍後應。七萬人大營帶著輜重糧草屯兵在雲州城,等待著與遠道而來的遼軍決戰。義勝軍在劉屈通的拚命擴充之下,已經達到了兩萬多人,但都是烏合之眾,根本不堪一戰。

楊彥卿沉吟道,“遼軍以打草穀補充糧草,這山後九州地廣人稀,也支撐不了多久。隻要守得住今年,我們把外長城和前麵的寨堡徐徐恢複起來,這邊便固若金湯了。”

雲州城坐落在內外長城之間,是中原勢力深深嵌入草原的一顆釘子,自從遼國奪取幽雲十六州後,大宋憑借雁門險關和內長城防守,而外長城則漸漸荒蕪頹敗。所以宋軍奪回雲州後,雲州以北別無藩籬。而這裏向來是是兵家必爭之地,從戰國趙武靈王胡服騎射開始,中原的曆代名將,趙國李牧、秦將蒙恬、漢時飛將軍李廣,唐時李靖和薛仁貴,都曾用兵由此。若大宋駐兵於此,可以西接黃河,北控沙漠。若遼國得雲州,則扼住了宋軍北上的咽喉,進而威脅河東河北。河東行營攻陷了雲州後,宋遼間攻守之勢頓時轉變。從長期來說,宋國奪取了山後九州中的五州,特別是雲州之後,對遼國進攻便已占據了地利。整個遼國西京道都處於宋軍的威脅之下,隻要鞏固了這一片地區,將來還可以向北深入草原大漠。但短期來講,宋軍卻是處於守勢。楊彥卿不得不全力鞏固新收的山後五州,特別是毀壞嚴重的雲州城,以應付遼軍隨後的反攻。

“可是,朝廷......”高巨源麵帶忿忿之色,欲言又止。朝廷雖然命河東行營北伐並駐守山後五州,但又不甘心此地完全落在河東的掌握之中,故而一方麵招募當地漢兒扶植義勝軍,另一方麵對河東行營的糧餉控製得比從前更嚴。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楊彥卿打斷了他的話,望著城垣下仿佛螞蟻一般勞作的軍民,“若不能為國家守住這一方寸土,何苦虛耗天下民脂民膏,養我河東行營十餘萬之眾。”他頓一頓,瞧著城外義勝軍的營盤,冷冷道,“河東行營雖然自成一體,可不是那樣見利忘義,毫無信義之輩。”

“末將明白,”高巨源低聲道,“底下一直在監視著這叢牆頭草。”

楊彥卿微微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朝廷褒獎和重視義勝軍,一方麵是不使河東軍在雲中獨大,另一方麵,則是顯得此地漢兒百姓心向大宋的,朝中的文官都在歌功頌德,仿佛非如此不能顯示大宋的仁義高過契丹一頭。所以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沒有切實的把柄,縱然義勝軍有些桀驁,楊彥卿也不便下手懲治,免得朝中彈劾河東行營剪除異己。

............

六月的草原開滿了野花,碧綠的草甸之間隱現團團水色,既有大草原蒼茫雄渾,又有南方的明媚秀麗。起亂石遍布的漠北來,雲州北麵這片草甸不啻於天堂一般。跟隨大軍遷徙過來的部眾都歡欣鼓舞,有的老人甚至跪下來叩謝長生天,又喃喃感謝伯升豁大汗給他們指引了這樣肥美的一塊牧地。這一批草原部眾有六萬餘人,由萬夫長鐵木哥率領南下,趁各千人隊劃分牧場營寨,鐵木哥親自帶著隨從去見伯升豁大汗唯一的兒子,塔赤·蔑爾勃。雖然耶律大石賜他姓蕭,但在草原部眾這裏,這個“蕭”姓和官職也沒什麽兩樣。大家都叫伯升豁大汗,而不可能把大汗叫做西北招討使大人。

“難怪遼國人一提將雲州交給我們,大汗便命我等趕緊過來,幫助塔赤拿下這一塊地方。”鐵木哥用馬鞭指著那舉目所及的草原,他深深呼吸了一口,飽含水汽的涼風帶著新鮮的草味。鐵木哥向來沉得住氣,此時卻若有遺憾地對身邊千夫長霍脫歎道,“這裏太潮濕了些,氣候再幹一點便是再好也不過了。”

霍脫咧嘴嘖嘖道:“大王若是嫌棄它潮濕,這片牧地賞賜我尼侖千人隊好了。”“想得倒好?”鐵木哥咧嘴一笑,揚起馬鞭作勢,在空中虛擊一下,歎道:“南麵的草原無邊無際,不知多麽肥美,我把尼侖千人隊留在這裏,將來你定會後悔的。”和其他粗魯不文的將領不同,鐵木哥乃是伯升豁身邊難得了解天下大勢的人,所以伯升豁才特意派他先帶領部眾南下。

鐵木哥忽然眯起了眼睛,遙望遠處,地平線上,數百騎緩緩馳來,隊形顯得整齊而緊密,見到了這邊的人馬,當先數騎加快了馬速衝過來。鐵木哥揚起手,他身邊這千人隊也向兩邊展開,騎兵們取出了弓箭。霍脫先射出一箭,正好插在對麵的數騎戰馬數尺之前,警告他們不要再靠近。對麵那幾騎勒住了戰馬,似乎相互商量了幾句,一個聲音大聲喊道:“我是塔赤·蔑爾勃。對麵是鐵木哥?”

“是我!”鐵木哥高聲答應道。草原上的人永遠帶著小心,他讓霍脫繼續帶著千人隊嚴陣以待,自己率領幾個衛士緩緩策馬上前,見對麵數騎簇擁著一人,年紀似乎二十多歲,但神態比普通的少年要老成一些,黑頭發,藍色的眼珠,臉龐和伯升豁大汗有幾分相似之處,正是旁人描述過的塔赤·蔑爾勃的模樣,鐵木哥方才放下了一半的提防,將右手放在胸前,笑著問候道:“塔赤,伯升豁大汗讓我帶他問安好!”

“你也安好!”塔赤將右手放在胸前,在馬上微微躬身。他身後四名白雕營護衛也同時行禮,他們都是蔑爾勃人,塔赤早聽說過大汗麾下有四大萬夫長,對鐵木哥也格外尊重。四個護衛整齊的動作,倒是讓鐵木哥微微動容,暗道:“大汗訓練部落人馬打仗動作整齊都花費了不少心思,可我看塔赤身邊的護衛,似乎連一舉一動都好像約好了似的。”心中不禁對塔赤高看了一眼,微微笑道:“這次帶來了一萬勇士,另外還有四萬多部眾,伯升豁大汗說了,到了南邊,隻要早點趕跑宋人,把西京道都變成我們的牧場,一切都聽你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