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千裏與趙行德來到曲江池畔一處農田,見大豆青苗鬱鬱蔥蔥,已經超過麥茬的高度。趙行德是個五穀不分之人,除了學士府中居然有一片農田,令他覺得頗為蹊蹺之外,旁的到看不出陳千裏所說的“有意思”在哪裏。陳千裏卻饒有興致地蹲在地頭仔細觀察,不時還用樹枝插進地裏,他站起身來,對趙行德喜道:“徐學士用麥豆複種之法,能一年兩熟,還能保地力不失,果然不錯。若是推而廣之,關中等於憑空多出大片田地,又節省下了百十萬勞力。”
趙行德微微感到奇怪,陳千裏乃是長安團練使,怎麽會關心農事?他正百無聊賴之時,忽聽有人高聲道:“那宋人又如何?”不禁抬頭張望,隻見十數人沿著曲江池畔走過來,似乎在爭執什麽,就在不遠處停了下來,說話那人麵目微黑,看樣子三十左右,身著薄綢袍,腰掛一枚碧玉佩,長得頗為精悍,正麵大聲地道:“我朝平定河中,討伐漠北的時候,宋國在哪兒?我朝士民,世代操練兵戈,遠赴窮荒,方有如今的國勢,又與宋人何幹?假若天下一統,憑什麽讓宋人來分沾我大夏的好處。”
旁邊那幾人中,有的擊掌讚道:“昌言兄說的極是!”有的搖頭道:“宋國朝廷昏庸,百姓愚懦,豈可與我朝士民一視同仁!”有人大聲道:“關東地方,當如羅斯故地一般處置。”還有人道:“關東人由我朝士民管治,至少要百年以上。”
也有人反駁道:“宋人與我朝同源同種,怎能同胡人一樣處置。”
“不然怎樣,”石諤冷笑道:“關東人超過六千萬,倘若等同視之,護國府,柱國府,就都是關東人了。那到底是我朝奪下關東,還是關東吞並了咱們?”旁邊有人疑問道:“不讓關東人進五府,可以相安無事麽?”張伯成搖頭道:“人心不足,假若如此,關東人先要鬧起來。昌言兄之策,實不可行。”
上官丞搖頭道:“若真如此,則本朝必將盡失關東人心。如何能夠長治久安?古往今來,得人心者得天下。朝廷對各地百姓不一視同仁的,恐怕還沒有先例吧?”
“怎麽沒有前例?”石諤反而笑道,“周滅殷商後,取了殷商土地遺民,分封周室宗親為諸侯,那些諸侯的公卿大夫,難道不是周人,反而是殷人麽?這可是一視同仁了?”他搖頭道,“就算古時不曾有過,難道就做不得麽?秦朝得天下,所以二世而亡,乃是以*治天下人。我朝若得天下,則是五府治天下人。五府乃我夏國人之五府,豈容關東昏懦之人染指。再說,我們又不是像契丹那樣把關東人當做奴隸一般看待,隻不過收取賦稅,限製他們不能進入柱國府和護國府議事罷了。”他見張伯成似乎要說話,搶先訕笑道:“張兄開國公後人,關東人在柱國府占幾個位置,自然不放在心上。上官兄家資豪富,三十八家玉行,每年在關東賺了大把銀錢。恐怕也不太在乎這點點好處的。我所考慮的,卻是我夏國千千萬萬普通的軍士和百姓,若是朝廷大軍東向,戰事綿延,軍士流血打仗,百姓血汗賦稅虛耗無數。戰事結束後,卻非要假惺惺地和關東人一視同仁。難道五府中人,都被關東商賈收買了麽?這樣的做法,依我看,連遼國朝廷也不如,至少耶律大石知道誰才是他的國人。”
上官丞、張伯成與石諤爭得麵紅耳赤,石諤以一敵二,卻絲毫不落下風,旁邊有幾個人雖然插不上話,卻明顯是附和他的。這時,眾人身形散開了些,人群中間韓國公世子李導瞧見趙行德,臉色微變,訕訕笑道:“剛才說羅斯的事情,好端端地,怎麽扯到關東去了。”石諤笑道:“上官丞非要說宋人不同,我不過是應戰而已。”
眾人也注意到了趙行德,李導不得不為眾人介紹道:“這位是教戎軍趙德校尉。”他又為趙行德介紹道:“鐵骨軍百夫長石諤。楚國公的三公子張伯成。上官行首的大公子上官丞。”接著又介紹其他幾人。
趙行德分別對眾人拱手,他知石諤隻是就事論事,也沒有對他有多少惡感。這時陳千裏也後麵走了過來,不由一愣,笑著問道:“景初,什麽時候到長安的,也不到家中來坐坐?”他的夫人張氏,正是張伯成的二姐,當初陳千裏陪夫人回娘家省親時,張伯成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如今雖然長了幾歲,形貌還未變,所以陳千裏一眼把他認了出來。
張伯成有些緊張,稟報道:“姐,兄長,小弟昨日到的長安,今日李兄設宴招待,引薦一些朋友,本打算安頓下來後,便去府上拜望的。”除了李導之外,其他人都些奇怪,張伯成生在北國,性情也夠豪爽,怎麽突然變得斯文起來了。楚國公封地在石山鎮西堡附近,這一百多年來,石山屯墾的軍民,與南方草原的遊牧人,石山西麵的羅斯人交戰無數,可以說每一寸土地都是流血換來的。張伯成在那邊長大,自然不是個拘謹之人。剛才正是張伯成提到羅斯故地隱隱有不穩之勢,有王公暗中勾結西方蠻國,企圖把夏國勢力驅逐出去。眾人議論之下,這才牽扯出了將來若是攻下關東大片土地,該如何來治理的問題。
“好,”陳千裏拍著他的肩膀道,“明天到家裏來吃晚飯。”
“是。”張伯成躬身道。石諤等人知道他是長安團練使,也上來打招呼。陳千裏笑道:“徐學士苦心鑽研這種田之法,巧妙之處,至矣盡矣。”他歎了口氣道,“若我還是校尉身份,必定請護國府大加褒揚徐樸學士,和此法節省的百十萬人力相比,封侯拜爵何足道哉!”想到此處,陳千裏的眼神一亮,對趙行德道:“假如趙兄上護國府議事,可以為徐學士請爵嗎?”
這片曲江池畔田地,乃是學士徐昉帶著一批學生親自耕種的。徐昉乃是關中的農事大家,他以麥子為主,先後試過了套種黍、稷、大豆,赤梁、苜蓿、車軸草、蓧麥等物,能夠使麥子和大豆複種達到一年兩熟的程度,而且既能節省人力,又能保地力不失。徐昉主張農夫收小麥過後,與其將麥稈割下來燒掉,不如讓其留在地裏腐爛,不可過分犁地和翻土,免得傷了土壤本身的結構,隻以枯葉和各種肥料覆蓋表麵,這樣一來,和原先相比,地力不但不會退化,而且還越來越肥。徐昉還是罕有對物性研究極深的大家,他指出,莊稼生長汲取土地中有各種物質,若是索需無度,土地便會退化。關中自隋唐以來,開墾得十分充分,但普遍存在著地理退化的問題。所以徐昉提出,如果要恢複地力,便如同給病人治病一樣,先要摸清楚病因,然後“施肥如用藥”,恢複地力。在徐昉的指教下,不少關中的土地都恢複了地力。徐昉甚至他的學生每到一地,當地的士人和百姓都拍額稱慶。
陳千裏一邊說,趙行德一邊點頭稱是,張伯成更是目瞪口呆,失聲道:“沒想到兄長對農事如此用心。”陳千裏搖搖頭,笑道:“農事為國家之本,豈可輕忽?”石諤等人紛紛點頭稱是,上官丞歎道:“陳大人說得我心動,若非關中不許買賣農田,我定要買下大片田地,再花大錢請徐學士來指教。”石諤笑道:“你家沒在關東買地麽?”上官丞搖了搖頭道:“我家世居關中,在關東走動,開商鋪便夠了,怎麽會買田置地。”
石諤點頭道:“沒有我大夏軍隊鎮守地方,買地有什麽用?隻看那山後幾州便知道了。”他說的乃是蔑爾勃軍隊繞開宋軍城池,在山後諸州大肆抄掠,殺人焚村的事情。眾人唏噓之餘,紛紛點頭稱是。而趙行德的心頭則愈發沉重,眉間籠罩著一層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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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都頭,他們又上來了,怎麽辦?”
楊元龍從木柵欄的箭孔裏望出去,隻見蔑爾勃騎兵又驅趕了一大群百姓過來,多是衣衫襤褸的老弱婦孺,背上堆積柴草,正一臉恐懼地朝著向鷹岩寨湧過來。蔑爾勃騎兵在宋軍箭程之外便停住了。百姓們臉上滿是哀求之色,蔑爾勃人卻無動於衷,在馬上彎弓搭箭作勢,逼迫那些百姓繼續前行,要他們把柴草堆積在鷹岩寨下放火。鷹岩寨乃是半石半木的營寨子,如果被燒掉木柵的話,宋軍放箭就沒了掩體,蔑爾勃人攻下它就會容易得多。
“放箭!”
楊元龍的臉色鐵青,咬牙下令道。鷹岩寨的背後就是河東,決不能讓這些惡魔一樣的蠻人進入河東,哪怕這些山後百姓手無寸鐵,楊元龍也不能讓他們靠近寨子。
五百多河東廂軍弓箭手彎弓搭箭,一撥一撥的亂箭射出去。背著柴草的百姓紛紛慘呼倒下,有的剛求饒道:“莫殺我!”被箭矢毫不留情地射倒在地,有的轉身逃命,迎麵卻被蔑爾勃人放箭射殺,沒過多久,這數百山後的百姓便盡數倒在血泊之中,暗紅色的血順著山道流淌而下,蔑爾勃騎兵則哈哈大笑,用弓箭指著宋軍營寨大聲地嘲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