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過三巡,趙行德沉吟道:“謝兄精於硝石提煉與火藥之法,可曾知曉,有一種藥粉,一經撞擊便會起火甚至爆炸?”他知後世的子彈和炮彈都是一觸即發,但卻不知用來製造底火的到底是什麽東西。盼望高昌行好幾代做硝石火藥生意,說不定對此獨有秘方。
謝希閔思索了片刻,搖了搖頭:“這種藥粉我從未見過。”見趙行德眼神微黯,問道,“這東西有何用處?這麽容易爆炸,怕是不便攜帶吧。”趙行德歎了口氣,淳於越代他解釋道:“若有趙先生所述這種藥粉,乃是點火作用,隻需用把一撞即發,使火器可以瞬時發射,就不怕騎兵誘使火器開火了。”
“原來如此。”謝希閔歎道,“還是行直兄心思靈巧,若真弄出這種藥粉來,隻怕火銃的用處增加十倍不止。”想到如果火銃用處增加十倍,這硝石買賣,又將何等一塊肥肉。他咂了咂嘴,用小刀割下大塊烤肉丟進嘴裏。
在座三人都是火器的大行家,對如今所用火器的缺陷亦心知肚明。火銃不能及遠,引線的延燒總有些時間。騎兵隻要引誘火銃手提前點燃了引線,然後縱馬而去,待火銃響過之後,再卷土重來,確實能非常有效的避免傷亡。而騎兵的速度極快,對指揮火銃手的軍官來說,三五十步之內,開火則中了圈套,不開火的話,騎兵倏忽間便殺到麵前,委實是防不勝防。與之相比,弓弩手開弓雖然不一定快,放箭卻是瞬時的,騎兵不可能拿自己性命去誘使弓弩手放箭。這是火銃對騎兵的致命弱點。正因為如此,大將軍府和護國府都不同意在步軍中以火銃取代弓弩,而隻同意在團練軍中推廣火銃。
聽謝希閔讚歎,淳於越也深有同感地點點頭,趙行德卻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他從懷裏掏出一本封皮泛黃的舊書來,遞給謝希閔,麵帶疑色問道:“謝兄讀過這本書麽?”謝希閔接過來,隻看了封麵“元素論”三字,便笑道:“這個是上百年前便流傳的奇書,不過太過艱深了,習之者甚少,倒是有不少妄人,想參照這元素之說煉出金子來,沒什麽成效,後來就漸漸湮沒不聞了。”淳於越也湊過來看了一眼,歎道:“某家年輕時也看過這幾本奇書,這虛無縹緲的元素之說,隻看過便忘了。那本‘力學定律’才是真正的奇書,看了之後,對匠師建造機關大有裨益。”他從謝希閔手中接過這舊書,翻也不翻,便環給趙行德,好意提醒道,“聽說當年為了煉金煉銀,不少人敗盡了家產的。若非它和其它幾本真正的奇書似是一套,早就被禁毀了。”
趙行德沉聲道:“倘若這書所說是真的,對我們改進火藥就非常有用。”若沒有適當的原料和實驗手段驗證,元素論中所述便沒有證明,故而趙行德先說“倘若”是真。夏國人極重實用,對無用之事,往往嗤之以鼻。那本力學定律中已經提到了萬物引力之說,除了少數學士府中的怪人之外,旁人絲毫不感興趣,卻不妨礙那些匠師參照力學定律來製造各種機關。思及此處,趙行德沉聲道:“用這本書煉金不成,未必造不出其它好用的物事,比如更厲害的火藥?甚至威力比現在大十倍百倍的炸藥?”
見淳於越和謝希閔滿臉疑色,趙行德心下搖了搖頭,繼續勸說道:“其他的幾冊奇書都大有用處,怎麽可能唯獨這本《元素論》虛妄飄渺呢?這裏麵必有文章。以我之見,這是九層之台,起於壘土,寶塔越高者,基礎必定越大。火藥現世已有幾百年了,普通硝石提煉的法子,也稱不上什麽秘決。假如造更好的火藥,先依照這元素之說,辨別火藥方子所涉及的各種原料,研究其性質,正是廣其基礎,在此之上,再探求各種元素分合的訣竅,改進方子和煉製的方法。就像是造寶塔一樣,隻要把物性辨別,元素分合訣竅這兩層基座建得寬大牢靠,然後試製新式火藥,我看至少有六七分的把握。”他略微遲疑了一下,又壓低聲音道,“謝兄,研製新式火藥,風險雖然大,事成後利潤更大。藥方子和製造之法得來如此艱難,又不比機關器物一目了然,莫說別家商行,軍械司也仿製不出來。到時候甚至不用收取學徒錢,一旦成功,我們就能輕易把持市麵,奇貨可居,和煉金煉銀也沒甚區別。”
淳於越在旁歎道:“不錯,寶塔要修的高,地基定要下得寬大,當初鐵廠試著用石炭煉鐵,千折百回地錯得多了,但紮下了根基以後,最後終於把其他鐵廠遠遠超過了。”
謝希閔越聽,雙目越是放光,點頭道:“趙兄指教得好,倘若這新式火藥造出來,咱們能把持火器市麵的話,長安八大行何足道哉!”他頓了一頓,又舉杯笑道:“淳於兄,我不是說你啊。”淳於鐵廠原本是長安的老字號,近幾年來規模越來越大,淳於越已經有擔任鐵錫木器行行首的呼聲,他聽了謝希閔的話,搖頭笑道:“莫其他人胡說,長安那麽多前輩大匠師,哪輪得到我淳於越。”話雖如此,卻隱隱帶著一股驕傲。他是個穩重之人,若非登上行首之位已經有極大的把握,言辭間也不會如此顯露出來。
三人飲酒談笑正在興頭,李若雪帶趙卓和趙雍兩個孩子上來拜見。兩個孩兒都是五歲,粉妝玉琢的小臉蛋兒凍得紅通通的,向兩位伯伯提前拜了年。謝希閔和淳於越都準備了禮物。謝希閔送給趙卓一副金鎖,給趙雍精致的小弓箭,再加上一枚犀角摧決。趙雍地將摧決套在拇指上,還有些鬆垮。趙卓在旁邊好奇地看。然而,當淳於越掏出禮物來時,頓時將兩個小孩子的目光都吸引住了。
這是兩個的機巧玩物。一樣玩物是猴子爬樹。看似有隻猴子環抱著樹幹。實際上,這猴子與光滑的樹幹之間,用了一根細細的繃子相連,繃子就是後世所謂彈簧。輕輕一推木猴,他便自己一前一後,憨態可掬地爬到了樹頂,再一推他,他又自己爬下來。另一樣玩物是一根仙術棍,這細細棍子卻更為神奇,隻要淩空虛引,那猴兒便屁顛兒屁顛兒地爬到了樹上,往下一虛引,猴兒又爬了下去。機關說來也簡單,這猴兒腦內藏一塊鐵,而棍端則用了磁鐵。
兩個孩子滿臉神奇,連道謝的話都忘了,當即玩了個不亦樂乎,讓那隻小猴子忙忙碌碌的爬上爬下。
謝希閔點頭道:“這小孩子的東西,內藏機巧委實不凡。任誰也想不到,居然是造火炮的淳於鐵廠的造出來的。”這樣的玩物還有不少,當淳於鐵廠讓他高昌行代售玩物的時候,謝希閔還有些奇怪,後來這些玩意兒在關中、蜀中和河中賣得極好,學士府也買了一批,高昌行賺了不少銀錢,謝希閔這才刮目相看。
趙卓聽到一句,跳起來,舉著仙術棍嫩聲嫩氣問道:“阿爹,仙術棍比鐵桶炮哪個厲害?”
趙行德摸了摸她的小腦袋,含笑道:“當然是仙術厲害。”趙卓這才歡呼雀躍,蹦跳著地叫道:“那我要學仙術嘍!我會仙術嘍!”李若雪又好氣又好笑地橫了趙行德一眼,這些匪夷所思玩物,正是趙行德夥同淳於越造出來的。
正其樂融融間,院落外麵傳來馬蹄聲亂,趙行德神色微凜,他和謝希閔身為校尉,同時交換了個眼色。
果然,二人剛剛站起身來,門外便傳來護國府軍士的叫門聲。原來是宋國河北軍在回援汴梁的路上被遼軍伏擊,苦戰不勝,河北行營都部署王彥殉國,參知政事加河北經略使秦檜被俘,七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沒。消息傳開,河南河北軍心大沮,為防遼軍搶渡,張叔夜連夜毀掉了黎陽津浮橋。然而,河北的岸邊船隻卻還有很多,遼軍戰勝了河北行營主力後,再無後顧之憂,正全力收集船隻,一邊用船隻渡河,一邊準備借助宋軍沒有毀掉的木樁搭設新的浮橋。汴梁已經岌岌可危。
護國府中,早來的校尉們正在竊竊私語。
有人低聲道:“聽說是吳白羽領兵出征。”另一人笑道:“那曲安東豈不是要氣壞了。”曲安東是安東軍司的上將軍曲端,而吳白羽指的是白羽軍指揮使吳階。曲端文武雙全,吳階有勇有謀,二人堪稱關中瑜亮。隻是一山不容二虎,這兩人麵和心不和,也在護國府中盡人皆知。有人遲疑道:“看來還是準備兵出函穀,不用安北軍司走漠北打西京道攻上京了?”
周圍的十位校尉都看過來,餘藏雲冷笑道:“攻西京道,遼軍回師和我們打仗,宋國就喘過氣來了,對我朝有什麽意思?這是要捋著袖子勸架的事情麽?隻有出函穀關,遼宋之間這場仗才會越來越大,越打越狠。宋國軍力雖弱,勝在地大人多,總能拖個三年五載的......”他的聲音越壓越低,後麵的話漸漸聽不清晰,周圍的十幾位校尉的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