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賬中氣氛十分沉悶,耶律大石陰沉著臉,仿佛一隻陷阱中的獅子。北院諸將的心思,他十分明白。但是,夏國安西軍司與羅姆突厥交戰,短時間內極難抽身,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吞並宋國的機會,千載難逢,三十萬大軍洶洶南下,前受挫於鄂州,後背又斷糧道,就這麽退軍回去,實在是讓人覺得萬分窩囊。
“夏國居然從蜀地出兵,雖然出其不意,但不必大驚小怪,”沉默了良久,耶律大石對諸將道,“這百多年來,夏國有心吞並關東,兵馬糧草大多屯在關中。蜀中地勢崎嶇,不利於大軍往返,它本身既是屬國,上百年不動刀兵,近期更沒有大的動靜,能夠支撐的軍隊數量有限。而洛陽還在宋國的手裏,這攻占襄陽的,不過是一支孤軍而已。蕭斡裏剌倉促丟失襄陽,退守穎昌府,朕已經下詔斥責他了,著他立刻調集河南兵馬南下,南北夾擊奪回襄陽,打通大軍的糧道。在此之前,北院大人,軍中的糧草要量入為出,不可浪費。”
耶律鐵哥神色複雜地答應了。陛下堅決不願退兵,帳中的同僚更沒人願觸這個黴頭。可是,大軍中的糧草天天都在消耗,後路的糧草若接濟不上來,再耗下去,隻怕過不了多久,就要斷糧了。
“蕭斡裏剌這個混蛋!”耶律鐵哥暗罵道,又瞪了站在旁邊的耶律況和完顏宗弼一眼,這兩人堅稱水師損耗過重,若是分兵去奪取襄陽的話,前方就不能抗衡宋國的水師。分明是保存實力,可是陛下居然相信了他們。隻另外分出五萬步騎向北去奪回襄陽,隻讓水師派出一支偏師運載糧草跟隨。有時候,耶律鐵哥甚至懷疑陛下已經氣糊塗了。
“奪取襄陽的,隻不過是一隻孤軍而已,”耶律大石看著憂心忡忡的部屬,“蕭斡裏剌的主力未損,再糾集留守的河南步騎人馬,一定能奪回襄陽。宋國人,天生就是做奴隸的。宋國已經衰弱不堪,現在隻剩下最後一口氣,我們隻要在鄂州打敗他們,整個南麵都會臣服,已經有很多南朝的商人心甘情願為我們辦事。我們要堅持下去,宋朝隻剩下最後一口氣!”耶律大石用肯定的語氣說完這句話,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當值宮帳將軍在外麵大聲秉道:“陛下,緊急軍報。”
“進來,”耶律大石沒好氣小聲咕噥道,“上京能不能讓朕省省心。”南征之後,上京大小事宜都由蕭皇後暫時掌攝,但有契丹八部大會的事情,蕭皇後不敢擅專,仍用快馬和飛鴿送到軍前,由耶律大石裁斷。有一名風塵仆仆的宮帳衛士掀簾而入,陛下有些興味索然地揮了揮手,對諸將道,“軍心越亂,越要要好生看著本部人馬,這一趟南征,關係著大遼國運,萬萬容不得輕忽。”然後低頭對跪秉的親軍道:“說吧,什麽事情?”
“洛,洛,......洛陽!”那軍卒抬起頭來,“洛陽被夏國占了!”
“什麽?”耶律大石眉頭驟然豎起,淩厲地盯著跪秉的衛士,“洛陽被夏國占了?怎麽打下來的?”這令人震驚的消息,使整個禦賬中鴉雀無聲,卻又仿佛“轟”的一聲,諸將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滿臉難以置信,洛陽坐擁天險,夏宋對峙長達百年之久,居然這麽輕輕就給夏國占了?夏國攻占了洛陽,那襄陽夏軍就不再是孤軍,關中的兵馬、糧草,可以源源不斷長驅直入中原。“南征完了,難道,”耶律鐵哥暗道,“難道說,安西軍司和羅姆突厥打仗的消息,難道根本就是假的?夏國有意引我們和宋國打成兩敗俱傷,現在要出兵一舉吞並我們了。”他驚疑不定地望著耶律大石,而耶律大石的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正在稟報的衛士。
“是,”軍卒的喉嚨有些沙啞,“沒有打仗,宋朝西京副都部署曹熙歸順夏國,封東寧侯。”
“什麽?”耶律大石站起身來,額角青筋迸起,“曹熙降了?”他的目光轉向旁邊,耶律鐵哥惶恐躬身道:“曹熙勾搭夏國,北院未能及時察覺,陛下恕罪。”曹氏將門世鎮西京,按理說上下一體,曹熙斷然沒有背叛曹迪的道理。就在不久前,北院和派使者去西京說降,曹熙將書信呈送曹迪,使者禮送出境。耶律鐵哥萬萬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歸順夏國。
“罷了,”耶律大石擺手道,“曹熙一向很受曹迪的器重。曹迪閉關不納夏軍,他卻半聲不響地將洛陽獻給夏國,連自己的親兄長都能騙過,北院又豈能察知。”他的臉色鐵青,頹然坐倒在虎皮交椅上,揮手讓諸將先退下,唯獨留下北院樞密使耶律鐵哥。
宮帳衛士守在外麵,禦賬中靜靜的,隻剩下呼吸聲。皇帝和北院樞密使,遼國最有權勢的兩位人物,同時陷入了沉默。帳內的光線有些陰暗,耶律大石低垂著頭,看不清楚表情。耶律鐵哥關切地注視著他,心裏忐忑不安,低聲道:“陛下?......”見耶律大石沒有反應,他又試著輕呼了一聲,“陛下?”
“嗯?”耶律大石抬起頭來,他臉色嚇了人一跳,這片刻間仿佛老了好幾歲,“退兵吧,”他的聲音沙啞,幾不可聞,“洛陽的事情,夏國應該是早有準備,倘若不是河中突然打起來,這就是數十萬關中大軍抄襲背後,南征全軍覆滅,契丹就要滅族了。”他冷笑兩聲,咬牙道,“一擊必得二虎,好精明的算計!”他的胸口仿佛有一團火焰在燃燒,又好像被尖刀紮在背心,耶律大石眼中露出一縷凶光,仿佛剛剛從戰場上下那般凶狠,低聲吼道,“退兵!”
“是!陛下!”耶律鐵哥如釋重負般答應。
做出了決斷後,耶律大石閉目了片刻,再睜開眼時,仿佛在一瞬間了鎮定,吩咐道:“契丹大隊人馬先退,退兵的時候,你要監視女真人和漢人,讓蕭查那阿和烏爾袞斷後。”稍微頓了一頓,耶律大石眼中流露出一抹厲色,“糧草不太夠了吧?各部一路上輪番打草穀,征集沿途所有牲畜,征集所有壯丁健婦為簽軍,為我們輸送輜重,不願走的人都殺掉,所有的糧倉,帶不走的輜重就燒掉,為了不留後患,潁昌府南麵的州縣、寨堡、村莊,盡可能放火。”
“陛下?”耶律鐵哥目露疑色,“這樣......豈不讓宋人恨我們入骨?而且,行軍的速度?”
這次出征旨在全取南麵江山,耶律大石極力約束部屬,遼軍雖然稱不上秋毫無犯,但軍紀比在河南河北,乃至遼國本土都要好,輜重糧草也大都透過南朝的商賈來補充,打草穀的情況也少了。若一路燒殺搶掠而歸,前麵所做功夫可都白費了。
“難道不這樣做,宋人就不恨我們?”耶律大石冷笑道,“夏國既然奪取洛陽,河南就成了用兵之地,宋國勢必不肯放棄中原的,不能讓他們這麽快的恢複元氣。放心,宋國人常說,北人善騎,南人善舟。他們是不敢從陸路追我們的。行軍緩慢一點,多打點草穀。”他喝了幹了盞中茶,將茶葉嚼爛咽下去,“回去以後,盡量把河南的奴隸都送到河北去。”
“好。”耶律鐵哥點了點頭。胸中竟平生一股輕鬆之意,遼闊的北方平原,才是大遼鐵騎縱橫馳騁之處,數十萬勇士在鄂州這座山水城下頓兵多日,南方又暑濕,疫病叢生,早讓不少族人心生怨言,能夠退兵回去,全力經營河北河南,倒也是一樁好事。
耶律鐵哥略顯輕鬆的神情沒能瞞過耶律大石的眼睛,歎了口氣,揮手道:“你退下去吧,好生安排退兵的事情。”
............
襄陽城下,旌旗招展,戰馬嘶鳴,兩萬騎兵集結陣勢非凡。夏國軍隊出征不禁百姓觀看,經過這些日子買賣往來,襄陽百姓也和軍士混得熟了,西城門外人聲鼎沸,人山人海。看熱鬧的百姓超過軍士人數倍,還有小販在人群中穿插行走,大聲吆喝著買賣吃食,簡直和過年逛廟會一樣熱鬧。
“出發!”校尉楊任雙腿輕催,戰馬嘶鳴一聲當先奔出。
白羽軍第一營五百騎兵作為全軍的前鋒當先出發。因為要向襄陽百姓展示軍容,騎兵們都全副披掛鐵甲,左手按著韁繩,右手將馬槊豎起,遠遠望去,槊尖寒光閃閃,仿佛一片鋒刃的叢林。西城門上下的百姓何時見過這等整齊壯盛的軍容,見狀無不大聲喝彩。騎兵們要馳出十餘裏外,圍觀的百姓看不見時,才會卸下重甲,將馬槊、鎧甲等都放回身旁負重的馱馬上。
吳階一邊向圍觀百姓點頭示意,一邊低聲道:“鎮國軍大隊人馬和我們一同南征,留守襄陽的不過兩千人,待我們去遠了,就......動手......禮送......”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在鑼鼓喧天中微弱不聞,隻有留守襄陽西城的行軍司馬薛秉忠才聽得清楚。“上將軍放心。”薛秉忠微微點了點頭,東征軍近萬人留守襄陽,他這十幾天觀察鎮國軍的實力,壓服區區兩千偏師是沒有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