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州知州李崇義一大早就登上城樓朝南張望。左右從人不敢說話,城樓中彌漫著沉悶而焦躁的氣氛。遼軍南征受挫退回北方,所經過的州縣都大肆燒殺搶掠,宋人欲苟延殘喘而不得。遼軍的暴.行傳得很快,因此,接到朝廷的大舉北伐,趙行德所部取得大勝的消息後,陳州豪紳梁正說服知州李崇義易幟,征集壯丁,修造戰具,緊閉城門,不再為遼軍提供糧食民夫等軍需。數日間有兩三撥契丹騎兵路過,將州城附近的鄉村幾乎禍害成為鬼域。一城十餘萬軍兵百姓在慶幸之餘,更是心生畏懼,擔心招致遼兵一怒之下屠城。
知州李崇義更惴惴不安,每天都要跑到城頭上向南張望良久,期盼王師早至。
熱辣辣的太陽炙烤著地麵,在南麵的地平線上,原本人煙阜盛的州城近郊,如今到處空空蕩蕩的。因為遼兵的禍害,連個鬼影都沒有。州城附近農田因無人照料,野草足足長了半人高。吃死屍的野狗成群結隊地四處亂竄,這些天出了好幾起野狗咬死咬傷人的事,李崇義不得不讓壯丁手執刀棒保護老弱婦孺,每天早晚兩次出城挖取野菜。汴梁朝廷和遼兵屢次勒索搜刮後,城中的存糧少得可憐。隻怕熬不過冬天時,就會出現斷糧的局麵。
“天地為爐兮,萬物為銅,亂世生靈兮,人不如草。”等待近小半時辰,李崇義失望地歎了口氣,正待轉身離去。他已想得清楚,自己不過一介書生,並非定國安邦之才,跟從汴梁朝廷侍奉胡人,已經於氣節有虧。可一不可再。不管是遼兵破城,還是城中因缺糧而食人,自己能做的,就是及時自盡,以免淪為笑柄而已。
忽然,梁正臉色黯然,正欲隨同下城,忽然,他眼神一亮,遠方的地平線上,隱隱綽綽出現了數名騎兵的影子。勸說知州李崇義易幟,乃是梁正一生中所做過的最大賭博。易幟以來,梁正日夜都在祈禱王師早至,雖然看不清對方的來路,但梁正仿佛在一瞬間福至心靈一般肯定,並且滿懷希望地睜大眼睛,注視著那幾名騎兵緩緩馳向城牆。這時,城樓斥候也高喊道:“有人馬過來了!”
知州李崇義停住腳步,木然地望了望遠方,這幾天來,路過的契丹騎兵多了,除了帶來草木皆兵之外,還有就是許多令人發指的殘暴傳聞。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身旁,梁正滿臉期冀地神情,令李崇義不由自主也期待起來。
城頭中昏昏欲睡的軍卒仿佛一下子都來了精神,坐臥在城垛後麵的爬起身來,手搭涼棚望向遠處,奔馳的騎兵越來越近。這幾個騎兵都以紅色的布圍住口鼻,人馬衣甲上全都撲滿了厚厚的塵土。依稀分辨出宋軍盔甲樣式後,梁正的心反而懸得更高。遼國南侵以來,繳獲了大量宋軍的鐵甲,單從衣甲已無法分辨是否宋遼兩軍。“到底是哪路人馬?陳州雖沒得力兵馬,但城頭上至少也有數千丁壯守禦。”他暗暗想道,“這幾騎竟直朝城池而來。”
騎兵馳到近前,放緩了坐騎,當先去一騎在懷中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張大旗拴在白蠟槍杆上,高高舉起,旗幟迎風飄揚,在酷烈的日頭下,一個頂大遒勁的“趙”字格外奪目。在這一瞬間,李崇義竟是久旱逢甘霖一般感覺,失聲叫道:“趙將軍到了!”他轉頭望著梁正,失態地問道,“梁世兄,這是趙行德將軍旗號麽?”
“興許......”梁正強忍住驚喜,強做鎮定地點了點頭,遲疑道:“興許,是吧。”
汴梁的邸報上永遠隻有遼軍的戰功,根本沒有戰況的切實消息,而陳州反正易幟以後,連這種子虛烏有的消息也得不到了。李崇義、梁正隻知道趙行德率部一路追擊遼國大軍,收複舊日河山,也得到過暗暗送進來的檄文,正是這檄文堅定了李崇義易幟的決心。但他們根本不知道,趙行德所部軍隊的真實實力,以及進軍到了哪裏。
好在趙將軍的使者開門見山自報身份,沒有計較梁正繁瑣而仔細的詢問,並自願做藤筐而不走城門上來。那使者臉上都是厚厚的塵土,嘴唇幹裂,舉止中卻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傲氣,他從懷裏掏出一張黃絹帛書,代宣朝廷旨意,李崇義仍為知州,將來陳州縣學推舉知州後,朝廷另有任用,義士梁正則封為陳州刺史。二人當與全城軍民一起堅守城池,等待朝廷大軍前來。這幾名騎兵也留下來和陳州軍民一起守城,並承擔此城和趙行德本部的聯絡事宜。
“敢問,......貴使,”李崇義字斟句酌地問,“趙將軍進兵到了何處,他,......,派來援陳州的,有多少人馬?”剛剛受封陳州刺史的梁正,以及旁邊的陳州官吏將士,也都一臉期冀地望著使者。
“前鋒楊再興將軍已進至上蔡,”使者傲然道,“遼軍一路望風而逃,趙將軍正親自統帥大軍,一路向北追擊,如今中原城寨各舉義兵擊遼者眾,趙將軍不能為之一一分兵,但是,我等既然攜了將軍的大旗在此,此城自然便於我北征大軍合為一體,穩如泰山。”說完,這使者不待李崇義和梁正同意,便將吩咐手下,將“趙”字大旗高高掛在城樓旗杆之上。
李崇義和梁正對視了一眼,朝廷的冊封,趙行德的威名,加上這使者的氣派,二人無形中平添了幾分信心,各自暗暗點頭。遼國兵馬、人才均有限得很,南侵以來,河北河南大量的州縣城寨都沿用宋國降官降將,如今時局改變,趙行德檄文所至之處,聞風景從者眾。他既然要準備和遼軍決戰,自然不能將自身的精銳分薄了。能派出這幾名騎兵帶來朝廷冊封以及旗幟,已經是對易幟軍民最大的支持。剩下的,都要靠陳州人自己竭力為自己爭取活路了。
城樓上掛起的“趙”字旌旗,陳州重歸於大宋的消息,片刻間傳遍了全城。
“朝廷大軍要來了。”
“是趙將軍的人馬,前不久才大破遼軍的。”
“冬天之前,外麵就太平了,咱們可以逃荒到鄉下去。”
蘇十七舔了舔嘴唇,聊以自.慰地想。這幾個月來,他頓頓都是以野草煮粥度日,老婆和幾個孩子更是連野菜粥都喝不飽,一個個餓得跟骷髏一樣。蘇十七有心帶著家人逃荒,在鄉下總能找到點吃的,但是,州城外卻是不極其危險的,聽說好些村莊都被契丹人燒成了白地。等外麵太平一些,就可以帶著家人逃荒,不至於留在城裏餓死,就成了蘇十七最大的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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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城中,有關北征諸大帥進軍的消息幾乎一日一變。上至公卿士子,下至兵丁百姓,見麵交談的都是北征進軍的消息,而焦點之中的焦點,便是先鋒進兵趙行德所部的位置。趙環更天天派人去兵部拿邸報出來,非但如此,還要親耳聽屬下稟報各種街談巷議。
“趙將軍過隨州了......”
“趙將軍部將陸統製已經攻陷武勝關,大軍還要向北追擊遼兵......”
“趙將軍部將羅統製攻陷信陽軍,守將田惟嶽易幟投降趙將軍......”
“趙將軍招降了羅山、新息、真陽三鎮守將......”
“大軍隻一天便攻克了確山,斬殺逆賊數千......”
“趙將軍攻陷了蔡州......”
“前鋒楊再興將軍已經進抵上蔡了......”
“陳州易幟了,趙將軍代朝廷封了知州李崇義,刺史梁正二人。”
在丞相府的刻意推動下,數以萬計的百姓親眼見證,口耳相傳,北征首戰取得大勝,進展順利的消息,迅速傳遍了荊襄諸州縣。軍鴿幾乎每天都將最近進軍的情況報知鄂州。盡管兵部擔心會暴露趙行德所部的方位,丞相府仍然堅持將其發布在每天邸報上,再有州縣衙門張榜公諸於眾,讓州縣百姓在最短時間內知曉前線的戰況。
隨著諸軍大舉北伐,需要民夫將大批軍糧源源不斷地向北輸送,王貴在鄂州編練補充營也要大量的糧草輜重,丞相府對東南州縣民力的榨取已經到了極致。各州縣陸續稟報有餓死人,甚至有貧苦百姓無力繳納賦稅而舉家上吊服毒的情形。若非州縣學士紳大力捐輸支持北征,若非州縣官尚且清廉,借故自肥者少,若非若非鼓舞人心的消息不斷傳出,百姓們尚存一絲過太平日子的期望,隻怕已經處處是官.逼.民.反的情形。
“東南百姓所承擔賦稅之重,已經遠超蔡李奸黨秉政之時,再借田賦的話,恐怕真的要餓殍遍地了。”戶部尚書陳明徹憂心忡忡道,“少陽,哪怕是殺雞取卵,還是和商量一下,如何令大戶富商多捐輸些錢糧吧。”
陳明徹歎息著搖了搖頭,各地許多州縣學都和當地豪強富商幹係甚深,要強迫他們捐輸錢糧,就好像要從雞身上拔毛,又不能讓雞叫著啄人一樣難。許多理社清流當初也是在各地鬧事反對朝廷加征賦稅的領頭之人,對其中的厲害幹係,更了如指掌,如今時局風雨飄搖,大家也輕易不願為加稅之事鬧得眾叛親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