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得不錯,但是,元直你想過沒有,不管紙上道理多麽明白,把它落到實處,總有許多不盡如意的地方。倘若沒有大的弊病,人們都願意修修補補,哪怕房倒屋塌,也更願意用熟悉的法子來建造屋子,所以,司馬文正公也曾說過,‘治天下譬如居室,敝則修之,非大壞則不更造也。’胡虜南侵,天下動蕩,天子被擄,算是房子塌了。時局還不算穩定,許多人都盼著撥亂反正,吳子龍要重述禮法,鄧素要啟大禮法之議,接下來,咱們大宋天下這屋子該怎麽更造呢?”
朱森的話語有些苦澀,左手拿著一卷《君子國》手稿,右手端著一杯黃酒。他和趙行德對麵而坐,兩人中間一張方桌,酒壺一個,杯子兩個,一碟雜果子。如此簡單寒素,和二人的身份頗不相稱。方桌周圍還橫七豎八地放著竹編書箱,趙行德行李中的幾百本書還沒來得及放入書房。二人一邊談論,一邊看書,有時自言自語,有時自問自答,有時發問,對方想起來便回答,想不起便不回答,就像太學同窗之時,很快就度過了整整一晚。
武昌侯府當值職方司的軍兵已經換了一崗。執勤的軍官好奇地朝花廳內張望。
府中居住的這個人身份太過特殊,介於朝廷顯貴與階下囚之間。收複河南後,朝廷為酬謝諸武將之功,以趙行德封武昌侯為開端,嶽飛封河南侯、韓世忠封東海侯,曹迪晉爵濟陽郡王,楊彥卿晉爵太原郡王,折可求晉爵隴西郡王,劉延慶上表辭爵,朝廷又封劉光世為清源侯,淮西宣撫使。數將雖相繼封侯晉爵,但外間議論紛紛說,趙行德被捋奪兵權,武昌侯爵不過是補償而已。而王貴雖未封侯,但執掌東南行營,宿衛鄂州行在,在將領中已經取代了趙行德原先的地位。然而,隻有真正的行伍之人,才能意識到趙行德在軍中的地位隻是稍有動搖而已,兵部頒行的練兵、宿營、行軍、打仗等各項條令,幾乎都是他親手編寫校訂的。不說河南三鎮,就算王貴親至,見了趙行德,也隻能恭恭敬敬地尊呼為“趙帥”,執後進之禮,否則便會被認為飛揚跋扈,目無上官。王貴雖然接掌了東南行營,但鄂州軍中視趙行德為舊主的還大有人在,因此,武昌侯府的執勤兵將,全部都是兵部職方司特意選拔的,以免出了什麽意外。
“大禮議,大禮法,”趙行德笑容裏帶著唏噓,“當年在汴梁,張文煥和鄧守一相辯,文煥說‘法在王上’,守一堅稱‘王在法上’,我沒想到的是,居然是鄧守一發起大禮議,讓王侯將相皆在禮法之下。文煥雖然故去了,但他所信奉之道,卻終於大行於世。舍身取義,人亡道存,信哉!”他將一杯酒灑在地上,又將一杯酒送入喉中,微閉雙目,想起曾經故去的好友。
“鄧守一,恐怕他已在迷途了,禮部雖然發起大禮議,卻被吳子龍逼得手忙腳亂。此次大禮法之議,結果難測啊。”朱森皺眉道,他一手叩著趙行德手稿,歎道,“元直,你若不是一身的麻煩,本來是可以出來調和鼎鼐的,可惜你......”
朱森住了口,臉上帶著遺憾,他想要勸趙行德參與大禮議,卻沒有任何立場來開口。隻要趙行德身為夏臣,宋人是絕不會認可的。二人的敘舊看似無所顧忌,但絲毫沒涉及宋夏兩國之爭。禮法為治國安邦之根本,大禮議一場盛會,也許將決定大宋幾十年,幾百年的氣運,然而,趙行德隻能是一個旁觀者。無意中觸及這個話題,兩人無形之中,仿佛多了一道鴻溝橫亙在二人中間。趙行德心中有些苦澀,尷尬地一笑,正欲找個話題來岔開此節。職方司軍官周和從外間匆匆湊進來,在門口抱拳稟報。
“陛下請趙侯往宮中一行。”
朱森和趙行德詫異地相互望了望,二人久曆江湖,都不是一蒙宣召就感激涕零的毛頭小子了。鄂州行虛君實相之製,陳東行事又十分強勢。哪怕真想要拉攏趙行德,也不該挑這個敏感的時候。趙杞在鄧素的指點之下,剛剛改善了一些君主的處境。據朱森所製,各地的士紳名流中,也有不少主張還政於陛下的。大禮議還未真正開始,這時候召見趙行德,陛下難道就不怕招丞相之忌嗎?
朱森雖為國戚,但他是趙柯的國舅,而不是趙杞的國舅,沉著臉沒有說話。
周和也不避忌,一直站在門口等著趙行德,趙行德隻好先對朱森告了個罪,請他在府中稍待,站起身來,隨周和來到新建的行宮中。周和與把守宮門的禁衛十分熟悉,一個年輕軍官檢查了腰牌,聽他說帶武昌侯入宮,不禁好奇地打量了趙行德幾眼。趙行德微笑著頷首示意,那年輕軍官反而嚇得不敢再說話了。穿行過幾處院子,遇見宮中禁衛,周和都談笑打發。趙行德知道皇城司餘脈重建錦簷府的事,見狀不禁暗暗昨舌。他猜測周和的身份,恐怕不僅僅是職方司的軍官,在錦簷府中恐怕也地位不低。兵部職方司和錦簷府安排這麽一個人在身邊陪伴,也算是高看了自己。
來到一處暖閣門前,周和拱手道:“請武昌侯在此等候。”轉身離去關上殿門。
趙行德點了點頭,皇帝日理萬機,即便宣召臣子入宮,也不可能直接覲見,須得等待。這種情形對他已不是第一次。“故作姿態,”趙行德腹誹道:“難不成陛下還像以前那麽忙嗎?”又覺得這種念頭為無聊,落座以後,便抬頭四下打量起來。
這暖閣坐落於禦花園中,建築得頗為精美,雕梁畫棟,四麵窗戶都飾以大片的彩色琉璃,五光十色的陽光投射進來,將相對簡潔的花梨木桌椅照得色彩斑斕,白瓷碟子裏盛放著汴梁風味的果子,芙蓉餅、白雪糕、笑靨兒、飛燕、麵繭等等,大京棗、小京棗應是東京留守司進貢的。這些都是看盤,趙行德更不可能在等候聖駕之時大快朵頤,四下打量的目光落到暖閣一角當值的宮女身上,他微微點頭示意,那宮女似乎特別害羞,本來已經在臉紅了,此時更是霞飛雙靨,忙將螓首低垂。這一下,趙行德反而尷尬起來,女子這般情態,倒好像被他蓄意調笑了一般,他隻得做出儼然的樣子,若無其事地將目光又轉了過去,再也不朝她那邊看。然而,當趙行德收攝心神,危襟正坐以後,卻感覺有一道若有若無地落在自己身上,不覺有些暗暗好笑。
“這膽大而害羞的宮女,倒是有趣。”
趙行德微微一笑,趙環差點驚呼出聲,一顆心快跳出嗓子眼兒了,她滿臉漲紅,這暖閣沒有別人,隻有兩個,又不是傻子,誰會沒事兒坐在發笑呢?“完了完了,他在笑我了,笑我偷看他了。”她拚命埋下腦袋,鼻尖都要碰到胸口了,再也不敢看趙行德一眼。冬季的陽光,透過五彩的琉璃照射進來,暖閣中靜悄悄的,隻聞兩個人的呼吸聲,一股尷尬的氣氛彌漫開來,趙環的俏臉紅得仿佛要滴出水來,心中充滿懊悔。他會怎麽看自己啊,真不該答應皇兄的。趙杞為妹妹考慮,也為堅定許婚之心,特意安排了這一場見麵,但趙環因為心神恍惚,根本記不得答應過皇兄沒有。正在芳心亂跳的當口,忽然聽到“呼——”“呼——”的鼾聲。
趙環一愣,抬起頭來。鼾聲雖然輕微,在寂靜的暖閣中卻十分明顯,隻見趙行德雙手放在膝上,大馬金刀地坐著。趙環心頭一突,忙又將螓首垂下,過了一會兒,鼾聲如常,再沒別的動靜,她才又抬起頭。這一次,卻膽大了許多,她悄悄輕移蓮步,繞到趙行德身前,發現他雖然危襟正坐,但眼睛卻是閉著的,呼吸均勻,帶著微微的鼾聲,竟然真的睡著了。趙環輕呼了口氣,胸中好似一塊大石頭落了地。這個趙行德,第一次等候父皇的時候便打瞌睡,這脾性,到現在和從前竟是一點沒變。不知怎地,想起這段聽來的往事,芳心可可,竟沁出一絲甜蜜來。
趙行德既然與周公相會去了,趙環一顆芳心也就安穩下來,屏住呼吸,大膽地仔細觀察起他來。與從前相比,他的麵貌發生了很多變化,無複當年白麵書生的模樣,但昔日的輪廓還在,唇上多了短短的胡須,發髻綁著很隨意,衣袍有塵土的痕跡,仿佛在策馬行軍的中途,坐在樹下假寐。他身形魁梧了很多,比許多禁中的衛士都要強壯,想必這十幾年,他經曆過許多風吹雨打,隻可惜不能看到他的眼睛,她也不敢看,是否是那種溫柔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