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三衙在俸祿、恩蔭、禮製等方麵始終享有較高的待遇,但其政治地位卻以仁宗朝“慶曆新政”為界,經過了由低重新趨高的變化過程,中經英宗、神宗、哲宗三朝,至徽宗朝達到頂點。不過,由於北宋以“重文輕武”為國策,嚴禁武人幹政,其作用被嚴格限製在軍事領域,參政、議政權基本上被剝奪。但由於三衙處於統領京畿禁軍的特殊地位,其在皇權更迭的當中亦不可避免地發揮著難以低估的影響。特別是從仁宗朝之後,往往是與宰相同心協力,有利、有節地發揮了其握有軍事實力的威懾力,多次起到了穩定當時政局的良好作用。這是北宋政治運作趨向文明化、理性化的重要體現之一。
北宋三衙,指的是分統禁軍的殿前司和侍衛馬軍司、侍衛步軍司。從總體上看,北宋統治者鑒於唐末五代武夫橫行,長槍大劍指揮政治的曆史教訓,注意樹立宰相、樞密使等文臣的權威,以文製武,防範武將,並有意識地引導社會價值觀向重文輕武轉變,從而使得管軍將帥的地位相比於五代而言發生了顯而易見的下降,所謂:“祖宗時,武臣莫尊三衙,見大臣必執挺趨庭,肅揖而退,非文具也,以為等威不如是之嚴,不足以相製。”[1](卷1《行在越州條具時政》)
不過,北宋一代,三衙的地位盡管不如五代,但亦不應作過低估計。因為北宋立國開封四戰之地,“國依兵而立”[2](卷24《論國計奏事》)又與遼、西夏發生連綿不斷的戰爭,重視將帥勢所必然。三衙,作為“總領中外師旅,內以彈壓貔虎,外以威服夷夏,職任至重”[3](卷45《乞定差管軍臣僚劄子》)的“武臣極任”,[4](職官三二之七)其地位之重不言可知。對此,南宋學者章如愚在《群書考索》續集卷44中即準確地概括說:“是故見宰執而聲揖,禮也。至其後則惟橫杖矣;見兩製而連騎通名,至其後則又分道矣。至於熙寧,待遇之禮繼於二府,至有寺監召之而不可得者。籲!何其重也。”
一個較為明顯的例證就是三衙在北宋享有相當可觀的待遇,“其任之也重,則其待之也亦不輕”,[5](續集卷44)是當時北宋朝野上下的共識,如宋太祖朝就是:“封父祖,蔭妻子;榮名崇品,悉以與之”。[6](卷8)神宗亦批曰:“殿前、馬、步軍三帥,朝廷待遇,禮繼二府,事體至重。”[7](卷274)所謂“待之也亦不輕”、“事體至重”,除三衙為北宋“武臣極任”,地位居武將之首外,具體說來還大致有以下各種名目:
1.俸祿優厚。武臣俸祿之厚本屬北宋俸祿製度的特點,如時人張演有雲:“宋朝之待武臣也,厚其祿而薄其禮。”[5](後集卷21)三衙作為“武臣極任”,當然更為突出,像仁宗朝禦史中丞賈昌朝在分析外戚等“恩倖子弟”垂涎三衙職位的原因時就說:“其誌不過利轉遷之速,俸賜之厚耳。”[7](卷138)事實也就是如此。為了更直觀地說明這一問題,請看下表。
表1三衙(三衙俸祿基本上按照節度使、留後、觀察、防禦、團練使、刺史的官階發放)與宰執俸祿對照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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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務俸錢衣賜(年匹、兩)祿粟
月貫(千)綾絹綿羅月石
宰執宰相、樞密使30040601001100
參事政事、樞
密副使2002030501100
知院事、同知
院事2002030501100
簽書樞密院事150203050170
三衙節度使4004020050010150
節度觀察留後20020100100
觀察使20020100100
防禦使20020100100
團練使1502010070
刺史50201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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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不難看出,三衙俸祿的整體水平與宰執處於同一水平線上,位至節度使的殿前、馬、步軍都副指揮使俸祿甚至在宰相之上。(注:此表主要依據汪聖鐸:《兩宋財政史》,(中華書局1995年版,下冊第780至784頁)《北宋元豐改製前文武官員料錢、衣賜數額表》;並參看諸葛憶兵:《宋代宰輔製度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58頁。)
2.恩蔭妻、子。恩蔭,又稱“任子”、“門蔭”、“世賞”,是指朝廷根據官員職、階高低而授給其子孫或親屬以官銜或差遣的製度。北宋恩蔭之濫是空前的,僅名目就分為郊祀、聖節(皇帝生日)、官員致仕、官員申報遺表和臨時性恩典五大類。從真宗朝開始,北宋恩蔭製度趨向固定化,規定:文官自侍禦史知雜事以上,每年蔭補一人;從帶職員外郎以上,每三年蔭補一人;武臣從橫行以上,每年蔭補一人;自諸司副使以上,每三年蔭補一人[8](P640)
三衙除依例享受上述待遇之外,還有所謂“初除管軍恩例”。以位至節度使的殿前都、副指揮使為例,一是加封母、妻,“母封郡太夫人,妻封郡夫人”。[9](卷中)二是補親子或孫一人為閤職。如神宗元豐元年十月四日,以左侍禁賈裕為閤門祗候,“先是,賈逵以經畫鄜”延邊事得子祐閤門祗候,後除殿前副都指揮使,以例乞除裕閤職,詔止遷一官。至是,逵再乞。上批:‘裕元合與閤職,以遣逵經畫邊事,特推恩,今逵所乞,乃除殿帥恩例,可依所奏。’”[4](職官三二之五)又如高宗紹興元年十月二十二日,“樞密院言郭仲荀乞初除官軍恩例,吏部擬申當得閤職”。閤職,乃當時易於升遷的美職,時人至有所謂“寵在閤職”之說。故宋高宗在批準郭氏乞初除三衙恩例後,即有“祖宗待三衙之厚如此”[4](職官三二之九)的慨歎。三衙其他管軍的恩例要略低於殿前都、副指揮使,但亦相當優厚,故真宗朝馮守信為三衙,“其弟嚐欲上其子為守信子,以取高蔭”。[7](卷95)此外,因職在親近,三衙還有時常於皇帝麵前請求親屬恩澤的便利條件,仁宗時不得不下詔,要求“官軍臣僚非乾元節及大禮,不得非次陳乞親屬恩澤”。[7](卷136)
3.上殿奏事。仁宗朝規定:“詔殿前、馬、步軍,今後所奏本司公事,除係常程依舊例轉奏外,如有非泛擘劃,急速公事,在後殿祗應,便令免杖子,窄衣上殿;若非本司公事,別陳利見,即關報閤門,依例上殿,更不旋取旨。”[7](卷156)
4.回朝賜宴。自真宗朝開始,三衙回朝朝見皇帝例得賜宴,據《長編》卷84記載:“鎮定路都部署、步軍副都指揮使、振武節度使王能來朝。故事,節帥陛見必賜宴,掌兵者則不及。至是,特令用藩臣例。有司言能既赴坐,而殿前、馬軍帥曹璨等皆當侍立,品秩非便。乃詔璨等悉與坐,自是掌兵者率以為例。”
5.揖見宰相。北宋宰相位高權重,儀製煊赫,三衙見宰相,須執禮甚恭,《文獻通考》卷58《職官十二》引沈括《筆談》曰:“三衙內中見宰執,皆橫杖於文德殿後,立廊階下唱喏;宰相出,立階揖之。外遇從官於通衢,皆避焉。此禮久廢,惟內中橫杖之禮,至今不廢。”但宰相也要以禮相還,如仁宗朝王曾為相,“殿前副都指揮使、振武節度使楊崇勳嚐詣中書白事,屬微雨新霽,崇勳穿泥鞹直登階,曾頷之,不以常禮延坐”。[7](卷103)楊崇勳雖不得預坐,但從此事可以看出在“常禮”即通常情況下宰相是要給三衙設坐的。
6.借官馬。三衙皆可借官馬,罷職後也可繼續留用。仁宗慶曆年間以前的製度是“舊製:凡管軍皆借馬五匹,至罷,猶借留”,慶曆八年遂:“詔群牧司,自今殿前、馬步軍都指揮使落管軍,各賜所借馬三匹,殿前、馬步軍都虞候。捧日天武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二匹;軍都指揮使一匹。”[7](卷165)
7.得親兵牙隊。宋太祖乾德四年,開始嚴令殿前、侍衛諸軍帥及邊防監護使臣不得選軍中驍勇者自為牙隊。宋夏戰爭爆發後,這一政策有所鬆動,神宗朝就具體規定官至三衙,即可由朝廷選派軍兵為親兵牙隊。如元豐四年當於熙河統兵的宦官李憲要求“乞於宣武、神勇、殿前虎翼差一指揮,為臣親兵”時,宋神宗即親筆批複予以駁回,並說明:“所乞親兵牙隊,至管軍方許,可劄與李憲令知。”[7](卷313)
8.追封三代。三衙凡位至節度使者,經郊祀後可以與現任宰相、樞密院長官一樣追封三代祖先為官。如太宗朝劉廷翰為殿前都指揮使,“嚐與郊祀恩,當追封三世,廷翰少孤,其大父以上皆不逮事,忘其家諱,上為撰名親書賜之”。[10](《劉廷翰傳》)神宗元豐初年,賈逵拜建武軍節度使、殿前都指揮使,“請不俟郊赦贈三世官,神宗曰:‘逵武人,能有念親之誌,其特聽之’”。[10](《賈逵傳》)
9.喪儀。北宋對三衙將帥喪儀的製度,包括:皇帝輟朝一日,如仁宗朝“殿前都指揮使、保靜節度使蔚昭敏卒,贈侍中。故事,罷朝一日,詔特罷二日”。[7](卷102)皇帝還時常親臨祭奠,如神宗朝“殿前副(都)指揮使、武泰節度使盧政卒。輟視朝,臨奠之,贈開府儀同三司”。[7](卷315)追贈官職,高者往往可至侍中,如郝質、賈逵皆贈侍中;神宗朝之後,殿前都、副指揮使多得贈開府儀同三司,劉昌祚、苗授、姚麟等皆如此。位至節度使者,又可得諡號,如“馬軍副都指揮使、武昌節度使彭睿卒……法當得諡”。[7](卷106)蔭補子弟為官,如:“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秦鳳等路副總管向寶卒,推恩外又許其家陳乞二人差遣。”[7](卷299)任步軍副都指揮使以上者去世,其家屬還可以借官宅操辦喪事,如神宗朝規定:“詔任管軍步軍副都指揮使以上死,許借空閑官宅居止,毋過三十楹,服闋還官。”[7](卷261)。
三衙地位的前後變化
應該著重說明的是,北宋三衙的政治地位前後經曆有一個由低趨高的動態變化過程,如歐陽修《歸田錄》卷1記載:“寶元、康定之間,餘自貶所還過京師,見王君貺初作舍人,自契丹使歸。餘時在座,見都知、押班、殿前馬步軍聯騎立門外,呈榜子稱‘不敢求見’,舍人遣人謝之而去。至慶曆三年,餘作舍人,此禮已廢。然三衙管軍臣僚於道路相逢,望見舍人,嗬引者即斂馬駐立,前嗬者傳聲‘太尉立馬’,急遣人謝之,比舍人馬過,然後敢行。後予官於外十餘年而還,遂入翰林為學士,見三衙嗬引甚雄,不複如當時。與學士相逢,分道而過,更無斂避之禮,蓋兩製漸輕而三衙漸重。”南宋大學者朱熹對此事的解釋“也是積漸致然。是他權重後,自然如此”[11](卷128)堪稱一語破的。
大致說來,在陳橋兵變之後至宋太祖杯酒釋兵權之前,三衙地位顯赫,石守信、王審琦等“官爵階勳並從超等,酬其翊戴之勳也”,[7](卷1)為眾文臣所不及。但自“杯酒釋兵權”之後及太宗、真宗兩朝,三衙的地位都呈急劇地下降趨勢。仁宗朝前期,也就是歐陽修所談到的“寶元、康定之間”,一方麵是“重文輕武”的政策達到頂點,所謂“國家承平之久,文事太盛,士以武弁為羞,而學者以談兵為恥”。[12](卷59《議戰》)另一方麵是三衙自身的素質也降至穀底,如有學者已經指出:“長期倍受壓製和歧視,在宋仁宗朝造成了武將隊伍素質更進一步下降的後果,遂產生了一批怯懦無能、品行低劣的將帥。”[13]在兩者的綜合作用之下,其地位基本上降至北宋一代的最低點。然而,從慶曆三年“慶曆新政”開始,也就是歐陽修“餘作舍人”之時,鑒於宋夏戰爭中暴露出來的嚴重問題,北宋“重文輕武”的國策逐漸向“重文但不輕武”輕變,而隨著狄青等一大批抗擊西夏的功臣進入三衙,三衙的素質也略有起色,其地位遂呈上升之勢。十餘年後的仁宗末、英宗初,即歐陽修任翰林學士及再入為執政時,業已表現出了明顯的提高,即所謂“三衙漸重”。
此後,除元祐舊黨執政的少數時期外,神宗、哲宗、徽宗諸帝皆有誌於對外用兵,尊寵將帥在所難免,故三衙的政治地位持續上升。如神宗朝熙寧九年四月,殿前都指揮使郝質等言:往軍器監與權判監劉奉世等會議軍器。上批:“殿前、馬、步軍三帥,朝廷待遇,禮繼二府,事體至重。寺監小官,豈可呼召使赴期會?尊卑倒置,理勢不順,自今止令移文定議。”[7](卷274)宋人評論此事說:“至於熙寧,待遇之禮繼於二府,至有寺監召之而不可得者。籲!何其重也。”至徽宗朝,三衙遂達到了“為極品之官”[14](卷192)的頂點。像政和四年六月,中書舍人陳邦光即曰:“管軍為武臣極任,今乃不入品序,止以本官為次等,欲望特詔有司參酌正。”遂詔送禮製局,“本局取到管軍臣僚稱呼等階,今定殿前都指揮使在節度使之上,殿前副都指揮使在正任觀察留後之上,馬軍都指揮使、馬軍副都指揮使在正任觀察使之上,殿前都虞候、馬軍都虞候、步軍都虞候在正任防禦使之上,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在正任團練使之上。從之”。[4](職官三二之七)
三衙的政治作用
正如朱瑞熙先生所指出的:“三衙將帥,不能參政。”[8](P552)限製武將,尤其是以三衙為主的高級武將的參政權,是北宋一以貫之的基本國策。如在宋太祖朝,“一日,太祖語(石)守信,將用周翰掌誥。守信微露其言,周翰遽上表謝。太祖怒,遂寢其命”。[10](《梁周翰傳》)宋太宗更是明確宣布雲:“自梁、晉以降,昏君弱主,失控馭之方,朝廷小有機宜,裨將列校,皆得預禦坐而參議,其姑息武臣乃如此。朕君臨四海,以至公禦下,不唯此輩,假使李廣複生,亦無姑息之理也。”[7](卷37)因此,從總體上看,三衙在北宋政治生活中發揮的作用不是很大。
當然,限製將帥的參政權,也不能理解成絕對不允許參政。其實,三衙對朝政發表個人意見在北宋也並非少數,如仁宗時即規定三衙除本司公事之外,若“別陳利見,即關報閤門,依例上殿”。[7](卷156)真宗朝張耆於殿前都虞候任上,“時建玉清宮,耆奏疏謂殫國財力,非所以承天意”;[10](《張耆傳》)楊崇勳,“久任軍職,當真宗時,每對,輒肆言中外事,喜中傷人,人以是畏之”;[10](《楊崇勳傳》)仁宗朝的郭承祐,“好言事,指切人過失,時謂之武諫官雲”;[15](《郭承祐傳》)等等。
更為關鍵的是,在北宋多次皇位更迭的過程當中,三衙往往也比較活躍,發揮有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典型事例有以下三例:
第一,英宗得立,宰相韓琦為“定策元勳”,但殿前副都指揮使李璋協助宰相韓琦,對穩定英宗即位伊始的政局波動亦功不可沒。
李璋,是仁宗親舅李用和之子,仁宗以其為殿前副都指揮使,實寓托孤深意,《宋史李璋傳》記載:“仁宗書‘忠孝李璋’字並秘書賜之。宴近臣群玉殿,酒半,命大盞二,飲韓琦及璋,如有所屬。”英宗即位,時局果有不安之勢,一則英宗以外藩入繼,皇室內部覬覦者不乏其人,如仁宗曹皇後曰:“隻是宗室,立了他,後莫有人爭?”[7](卷198注引《直筆》)北海郡王趙允弼更是自以“最尊屬,心不平”,公開揚言:“豈有團練使(指英宗)為天子者,何不立尊行?”他比英宗高一輩,所謂“尊行”,就是指他自己。二則軍兵貪財希賞,“時禁衛或相告,乾興故事(仁宗即位),內給食物中有金。既而宮中果賜食,眾視食中無有,紛紛以為言”,[7](卷198)軍心浮動。
在這政治敏感時期,李璋沒有辜負仁宗的期望,他的作用表現在下列三個方麵:一是在“召殿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都虞候及宗室刺史以上至殿前諭旨”時,進一步確立英宗的地位,“戒殿前班兵曰:‘今入殿,候見吾山呼拜時,汝輩方得山呼。’質(實為李璋)扣殿階白宰相:‘欲上殿看官家。’琦稟後,後許之。時英宗散發被麵,覆以帽子。質(璋)徐縉笏拂開發,審觀之,降殿山呼拜,殿前班亦山呼拜”。(注:《長編》卷198嘉祐八年四月李燾注引蔡氏《直筆》,並考證說:“此時殿帥乃李璋,而郝質實為馬軍帥,《直筆》蓋誤。”故據之改屬李璋事。)二是否決了執政增加京城防備的擬議,史稱:“帝(仁宗)崩,執政欲增京城甲士,璋曰:‘例出累代,不宜輒易。’”[10](《李璋傳》)三是痛責驕兵,及時地穩定了軍心,“殿前副都指揮使李璋呼其長,謂曰:‘爾曹平居衣食縣官,主上未臨政已優賞,爾何功複雲雲,敢喧者斬!’眾乃定”。對此,當時人就有將其與韓琦並列的高度評價,“時朝論稱有如此宰相、殿帥,天下豈不晏然”。[7](卷198注引《直筆》)
第二,殿前副都指揮使燕達與宰相蔡確等人合作,為確保哲宗順利繼承皇位發揮了重要的作用。
神宗、哲宗之際,有所謂高太後“有廢立之謀”(即以雍王趙顥取代哲宗)和蔡確等擁戴哲宗有“元豐受遺定策殊勳”的政治疑案出現。在日後的元祐、紹聖新、舊黨爭中,新黨皆主此說,舊黨則力辨其誣,至有《新錄辨誣》、邵伯溫《辨誣》之作。由於神宗、哲宗兩朝《國史》、《實錄》已經雙方多次反覆篡改,皆非信史,完全澄清其曆史真相十分困難。但可以肯定的是,圍繞著哲宗即位,當時政見相左的各派政治力量確實有過激烈的鬥爭,結果是以哲宗上台但由高太後攝政,雙方暫時妥協而告一段落。對此,鄧廣銘、漆俠先生在《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王安石變法》諸名著中已有初步闡述,筆者擬在其基礎之上另文再詳細考證,這裏僅概述結論,並著重分析一下殿前副都指揮使燕達在其中的作用。
簡單地說,高太後反對神宗、王安石等人行新政實由來已久,而雍王趙顥不僅是她的愛子,兩人在反對新法方麵更完全一致,曾聯手向神宗發難,逼其罷免王安石。據《邵氏聞見錄》卷3記載:“神宗既退司馬溫公,一時正人皆引去,獨用王荊公,盡變更祖宗法度,用兵興利,天下始紛然矣。帝一日侍太後,同祁王(即趙顥)至太皇太後宮(即高太後)。……太皇太後曰:‘吾聞民間甚苦青苗、助役錢,宜因赦罷之。’帝不懌,曰:‘以利民,非苦之也。’太皇太後曰:‘王安石誠有才學,然怨之者甚眾。帝欲愛惜保全,不若暫出之於外,歲餘複召用可也。’帝曰:‘群臣中惟安石能橫身為國家當事耳。’祁王曰:‘太皇太後之言,至言也。陛下不可不思。’帝因發怒,曰:‘是我敗壞天下耶?汝自為之。’祁王泣曰:‘何至是也。’皆不樂而罷。”神宗所言“汝自為之”,乃是引用太宗迫太祖子趙德昭自殺之語,可見對其已深有疑忌。待神宗彌留之際,趙顥先是首倡由高太後攝政,“二月,神宗疾甚,辛卯,輔臣入問,至紫宸殿,顥乃邀於廊曰:‘上疾急,軍國事當請皇太後垂簾。’輔臣愕不對”;後在高太後的默許下謀位之心日益膨脹,像“太子未建,中外洶洶。皇弟雍王顥問疾,輒穿帳徑至皇太後所語,見宮嬙不避,神宗數怒目視之,顥無複忌憚”、“又奏乞止宿侍疾,皇後力爭,荊王頵亦奏止之,得不宿。既而數留禁中,頵屢牽臂引出”[7](卷352李燾注)等一類記載雖出於新黨之手,但大致上是符合事實的。
在這種形勢下,哲宗能否得繼父位就成了一個疑問,宋神宗有鑒於此,於是有托孤於蔡確、燕達兩人之舉,史稱:“事愈急,會確母得入禁中,皇後使諭確,使外托主兵官燕達等輔立,又因內侍閻守勤諭確協力早定。”蔡確,時任首相,神宗對他的評價是:“群臣皆先皇帝遺朕者,如確自小官,朕親擢至此,必不負朕。然氣弱,得人輔之乃可。”[7](卷352李燾注)故又特意指定殿前副都指揮使燕達為其輔助,用意當然是希望以軍力為蔡確後盾。
燕達,時任殿前副都指揮使,是宋神宗親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將領,“神宗以其忠實可任,每燕見,未嚐不從容”,[10](《燕達傳》)他對神宗也忠心耿耿。在立儲前夕,待蔡確派其弟蔡碩轉達神宗、蔡確之意後,當即表示:“願盡死力,上助相公(指宰相蔡確)。”[7](卷352注)蔡、燕二人一文一武,文武合力,對高太後、趙顥等形成了較大的壓力,迫使他們不敢輕舉妄動,方接受了立哲宗為太子、由高太後攝政的折衷方案。能夠爭取到這一結果,對神宗為首的變法派來說,在當時不利的條件下,已經是比較好的選擇了。
燕達不僅於立哲宗為太子時以武力協助了宰相蔡確,在哲宗登基前後,為防萬一,他還不顧忌諱,上奏要求親自率領全副武裝的六十名中下級軍官守在皇宮內東門外。史書記載:“逮神考升遐,宿衛於內東門。百官朝哺臨,由垂拱殿入,皇族親王由內東門入。(燕)達謂人曰:‘天子新即位,我坐甲於此,以備非常,萬一有奸人隨皇族而入,則事起不測,又豈能人人辨之。’將入上奏,人或止之曰:‘皇族之事,非所當言,言之恐被罪。”達曰:‘我蒙先帝大恩,拔擢常在眾先,言之苟當,雖死何憾!’遂奏上。大臣嘉歎之。”[7](卷353注)在燕達的請求下,宋廷遂打破常例,特允許燕達領軍校日夜於內東門“坐甲合親詣守”。(注:如《長編》卷353元豐八年三月李燾注引《密記》曰:“三月五日燕達奏,差殿前指揮使六十人赴內東門坐甲合親詣守,奉旨依。”並考證說:“惟燕達乞守宿內東門外,前此未有也。……應是達創有陳請,非舊例也。”可見是舉確實出自燕達一己之議。)燕達是舉,意在防範由內東門出入的皇族中有可能對哲宗不利者,對哲宗順利即位顯然意義非輕。從這個角度上講,神宗認為他“忠實可任”確屬知人善任。
第三,步軍都虞候(注:王明清:《揮麈餘話》卷1言何灌時為殿帥,但《宋史》本傳無載,又當時有殿前副都指揮使王宗楚,見《建炎以來係年要錄》卷1,何氏此時職務據《宋史》本傳實為步軍都虞候,管勾步軍司事。尋遷步軍副都指揮使。)何灌於徽、欽內禪之際,以武力為後盾,震懾了鄆王趙楷的搶位企圖。何灌,開封人,以善射著稱,積軍功於徽宗末年為步軍都虞候、管勾步軍司事。徽、欽內禪之際,他領兵入衛。當時正是金軍南下北宋國勢艱難,北宋皇族本應同心協力,共赴國難,但由於徽宗、欽宗父子素有嫌隙,早在宣和末年宋徽宗寵愛三子鄆王趙楷,已萌廢立之意,據時人胡寅說:“淵聖皇帝在東宮,當宣和季年,王黼欲搖動者屢矣。(耿)南仲為東宮官,計無所出,則歸依右丞李邦彥。邦彥其時方被寵裝眷,又陰為他日之計,每因王黼讒譖,頗曾解紛。”[16](卷27)待徽宗急於逃避金兵而禪位時,趙楷不顧大局,在宦官們的慫恿下,仍試圖搶位,《宋史何灌傳》記載:“帝內禪,灌領兵入衛。鄆王楷至門欲入,灌曰:‘大事已定,王何所受命而來?’導者懼而退。”宋人筆記中對此事更有詳細描述,如王明清《揮麈餘話》卷1曰:“宣和末,祐陵欲內禪,稱疾作,令召東宮。先是,欽宗在朱邸,每不平諸幸臣之恣橫,至是內侍數十人,擁鄆王楷至殿門。時何灌以殿帥守禁衛,仗劍拒之。鄆王趨前曰:‘太尉豈不識楷耶?’灌指劍以示曰:‘灌雖識大王,但此物不識耳。’皆惶恐辟易而退,始亟趨欽宗入立。”何灌的阻止,成為粉碎趙楷等搶位企圖的一個關鍵性因素。
綜上所述,三衙在北宋皇位更迭過程中確實發揮有比較重要的作用,這也並不奇怪,因為在古代專製主義政體之下,皇位新舊更迭往往是各種勢力競相角逐的政治敏感時期,北宋盡管重之輕武,武臣不得幹政,但三衙管軍將帥,尤其是殿前都、副指揮使,作為直接握有京城禁軍兵權的強有力人物,他們的地位自然舉足輕重。
不過,北宋三衙參預皇位更替也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點,即有節、有利。有節,是指其往往在以宰相為首的文臣控製之下發揮作用,不再像唐末五代那樣作為一個單獨的集團出現,而且時常表現為能主動同宰相等文官執政大臣密切合作。更重要的是,武力雖然是三衙將帥的後盾,但真正使用武力解決問題的在北宋卻幾乎一次也沒有發生,他們主要是作為一種軍事威懾力量輔助宰相;有利,指的是,三衙將帥對皇位繼承的適當幹預,多數情況下對穩定政局發揮了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像前麵提到的英宗即位時的李璋、哲宗即位時的燕達、欽宗即位時的何灌等等,皆是如此。近年來有宋史專家撰文指出:“在宋代的政治生活中,野蠻蒙昧的色彩在消褪,文明理性的色彩在增多,政治運作的文明化、理性化的程度大大提高。”[17]三衙作為手握重兵的武將,能夠在皇位更迭中發揮出上述良好作用,應該說正是北宋政治運作趨向文明化、理化性的重要體現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