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18 送此萬裏目-4

重要的事情一一談妥,比想象中還要順利。

鄭彬拱手笑道:“朝廷邸報上說,吳國長公主將在揚州停留一段日子,城中殘破不堪,僥幸東郊的吳楚園尚且完好,我等已草草整修了一下,以作公主鑾駕駐蹕之所。不知趙大人意下如何?”譚自在等人笑意更濃,這份厚禮有十足的“誠意”。除了園宅之外,還有園中許多的古董珍玩,字畫善本,都一並送給了趙行德。單鄭彬一人也不會如此大方。這還是眾人商議許久,才作為揚州商賈跟隨南海水師的謝禮。

趙行德沉吟未決,許孝蘊等人卻皺起了眉頭,不知他們是冒失又不熟朝中規矩,還是故意陷害趙行德。吳楚園乃歐陽文忠公的故居。正因為吳楚園的來曆不凡,所以在歐陽修之後,曆任的知州都沒敢將之據為己有,此園後來幾經易手,每一任主人都精心整治,營建亭台,培植花樹,如今在揚州已堪稱首屈一指的名園。以此園名氣之大,無論是趙行德還是趙環,貿然搬進吳楚園,沒都要承擔清議的壓力。

“諸位的好意,趙某謝過了。不過......”趙行德笑道,他看見鄭彬等人緊張的神色,改口道,“殿下將長居在瓜洲那邊,揚州恐怕也隻能偶爾過來一趟,待趙某和殿下商議後,再看看如何安排這吳楚園吧。”他看了蠢蠢欲動的許孝蘊、馬援等人一眼,示意他們少安毋躁。

“大人不嫌棄就好。”鄭彬麵帶喜色,拱手道,“那我等就先告退了。”

目送送揚州地方官離去,趙行德嘴角的笑意尚未散去,許孝蘊便道:“守土禦敵自有官軍,大人尚未稟報過兵部,便擅自答應為揚州操練團練,又為其營建城寨。朝中議論隻怕對大人不利?”他目光炯炯,若得不到滿意的答案,便打算上書彈劾趙行德,或者自請辭官了。

“不教而戰,謂之殺。”趙行德平靜地看著他,“如果遼兵再度南下的話,難道還要讓這裏的慘事再發生一次嗎?”他的目光從許孝蘊臉上移到碼頭上成群結隊的饑民身上,“難道要為了所謂的猜疑,不管百姓的死活,等著讓遼人過來屠殺嗎?”

“上次遼賊能深入江南,不過是僥幸而已。”許孝蘊厲聲道,“江北諸駐屯大軍壁壘森嚴,遼賊怎麽可能如意南下?再說,揚州若還有糧餉維持團練,何不多交賦稅,支持朝廷北伐遼國,一舉剪除邊患。若州縣都這樣各自為政,必將導致中央衰弱,國家不國,我不信以趙大人之智,你看不到這一點?你明知如此,還助揚州治城練兵,到底居心何在?”

船艙中一時安靜了下來,許孝蘊句句誅心之語,今日之爭,周和也不可能隱瞞,必然要上報兵部的,趙行德倘若應對不妥的話,隻怕更招朝廷的猜疑。劉文穀臉色陰沉,這一路行船,許孝蘊與眾人相處還算融洽,原為此人打算好好做事,誰料到卻像瘋狗一樣亂咬,不知是為了自己出人頭地,還是因為趙行德平定鄂州廩生之亂,與吳子龍一係清流已經勢成水火的緣故。

“僥幸?居心?”趙行德看著他,微微一笑,沉聲問道,“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我問你,你也捫心自問,第一,遼賊南下難道果真是僥幸?你肯定遼賊不可能南下嗎?今年不會,明年不會,十年,百年之後呢?你還是能肯定胡虜不會南下嗎?為一句‘僥幸’,使我百姓不識兵戈,一而再再而三引頸就戮。許大人,今日你我之語若留諸後人來鑒,你能坦然無愧嗎??”

“這......”許孝蘊臉色發白,一時無言以對。馬援等人暗道痛快。

想起百年千年後的一幕,胡虜入侵,州縣無力抗拒,百姓慘遭屠戮,後人看史書上本朝抱殘守缺,最多罵一句朝廷昏庸。但趙行德要將二人的話留諸青史為鑒,這筆帳都要算到許孝蘊的頭上。這就是曆史責任,要遺臭萬年的,萬萬答應不得。趙行德今日有心立威,不理他的尷尬,繼續說下去。

“第二,治國當以禮法為重。本官以為,地方維持團練保境安民,乃大禮法允許之事。此舉或在‘無私’有所不如。然而,子曰仁者,直承愛有差等,並非不近人情,絕人自利之心。故本官守中庸之道,樂見其成,助其一臂之力。大禮法明定各州賦稅有定額,上自中樞,下自州縣,均不得妄自增減。許大人所言‘何不增加賦稅以供北伐遼國’,若非是戲言,請按大禮法向戶部尚書大人進言,並提請諸州學政公議允準。”

“第三,趙某的居心?”趙行德看著船艙中眾人,慨然道,“起心是推己及人,落腳是家國天下。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不欲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故而亦不欲百姓橫遭此劫難。今日若袖手旁觀,則將來寢食難安。”

他說到後來,辭色漸漸變得懇切:“若論及家國天下,揚州數千團丁,剛才那幾個人,難道能謀朝篡位?能為什麽一起賭上身家性命?又或者為了區區蠅頭小利與朝廷數十萬禁軍抗衡?隻要朝廷行仁政,使天下歸心,地方越充實。朝廷中樞離百姓太遠了,地方越充實,百姓就越有保障,國家根基越深厚。難不成,反要效法秦皇,隳名城,殺豪傑;收天下之兵,鑄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結果仍是二世而亡?”

“許大人,你還有什麽疑問嗎?”

“這,......”許孝蘊神色變幻不定,歎道,“趙大人須記得今日之語。”他雖骨鯁強項,但並非強詞奪理之人。遼人席卷河南河北,陷兩京,擄走宗室大臣,宋朝幾乎陷於亡國的邊緣,百姓死傷不下千萬。亂離以來,朝野清議對太祖定下“強幹弱枝”國策頗有微詞,認為此舉導致州縣毫無抗禦之力,一旦邊關要塞被攻破,宋人就隻能引頸待戮。

周和問道:“大人可知吳楚園的來曆非凡?”趙行德點點頭。周和沉吟道:“貿然收下的話,隻怕於大人和長公主的令名不利。”他看了看眾人,劉文穀、馬援等人都頷首讚同他的話,隻有許孝蘊礙於麵子,沒有任何的表示。

“這個待我和公主商議後,再做處置。”趙行德掃了一眼堂中之人,除了許孝蘊尚且桀驁不馴外,其他人可謂盡職盡責,劉文穀、馬援等人更是用心栽培的後輩。若是給他們留下事悉決於內幃的誤解就不好了。

趙行德思及此處,緩緩道:“吳楚園占地頗廣,名聲亦大,但一向來是達官巨富的私邸。普通百姓難得一見。揚州既然將吳楚園騰了出來,我欲可將其改為一個宣教化,啟民智之所。禮記有雲,‘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故而重在展示物性,陳設精巧,兼藏典籍。使普通百姓能增長見識。使貧寒士子能格物至知,親眼一一見過,才能辨天理和是非。”

堂中眾人一邊聽,一邊頻頻點頭。連許孝蘊臉上的陰霾也散去不少。宋代官員都是習孔孟之道,為官一地,政績排在第一的便是‘昌禮樂,宣教化’。趙行德與吳國長公主收下吳楚園,改為一個造福地方的宣教化之所。莫說他本是清流領袖,就算是韓世忠、劉光世這樣的武將來做這樣的事,也是名正言順,青史流芳的事。

“趙大人此議甚好。”“文物教化,我等願共襄盛舉。”

“此事若是可行,”趙行德微笑道,“再擬詳細的章程,屆時再要你等出力。”

眾人告退後,趙行德回到後艙,將此事與趙環道明,趙環自無不允。

趙杞允許趙環跟隨駙馬到揚州已是極致,公主隨軍出征是絕無可能的事。二人早已商量好,待李若雪到來,趙環和她一起作伴住在瓜洲水師衙城之內居住,一則安全,二則可以避開這邊的喧囂。這名義上公主居所吳楚園,趙環本是一天也不想居住。

“等李姐姐到了,要是她不願意見我的話,”趙環的睫毛微微抖動,掩飾住眸中某種情感,“我就搬到吳楚園中居住好了。”她低著頭,有些慌亂地解釋道,“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擔心李姐姐不不方便。她還有兩個孩子,我不知道......”說著說著,趙環的兩個眼圈就有些紅了。她見慣了宮中傾軋爭寵的,雖然從皇嫂朱穎那兒打聽過許多關於李若雪的事,但每每思及不久將要與她見麵並相處,她的心中就有些惴惴的感覺。

“不會的,”趙行德握住她的柔夷,低聲寬慰道,“夫人那裏,我去求她的原諒,你就不必擔心了。”與此同時,心中湧起一股濃濃的愧疚,背後好像一道冷冽的目光盯著一樣。李若雪還好說,韓凝霜的性格更加難以容忍這樣的事。想起來這些事,趙行德便頭大如鬥。雖然形勢格禁下,在這件事上,正所謂英雄氣短,他可不能說俯仰無愧的。

“希望能過關吧,”他暗暗歎道,“這樣的心虛事,可不能再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