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26 呼來上雲梯-1

“不瞞趙侯,就在數月之前,蘇某得鄧大人的舉薦,曾經有幸麵見陳相公,在他麵前陳述這‘聚沙成塔,集腋成裘’的理財之道,隻可惜陳相公未能采納。蘇某本來有些心灰意冷,沒想到趙侯在揚州的種種舉措,竟然與蘇某的設想有不少暗合之處,蘇某見獵心喜,這才不避嫌疑,特意前來拜訪趙侯。”

“趙某何幸,能讓勞駕蘇先生,既聞所聞而來,可是要見所見而去?”

趙行德端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看著蘇同甫,等他道明真正的來意。如果隻是普通文士,說出這番話就有些投效的意思。可“三得道人”大名鼎鼎,又和鄧素關係匪淺,這樣的人是不可能萬裏迢迢去投效的。趙行德猜測他隻是釋放出一種善意,又或者另有下文,甚至是代表別人對自己的一種試探。

蘇同甫端著茶杯,微笑道:“趙侯雅量高致,不過,蘇某卻是紅塵中的俗人一個。就算是仰慕趙侯,將數卷《道德辯》和《君子國》長攜左右即刻。觀書如對麵而坐,不需如此勞碌奔波了。”蘇同甫遙了搖頭,“蘇某這一生,不過‘得錢、得才、得壽’三願而已,可就是這三個人之常情的心願,也招來不少毀謗之語,至今仍然渺渺無期,思之令人歎息。”他長歎了口氣,仿佛懷才不遇的文士一樣,其實趙行德卻知道,蘇同甫雖然一直未曾出仕,可他著書立說頗有盛名,而且本人又既善於營殖。他自號“三得道人”,以不惑之年,“才”和“錢”這兩樣確實不少。

“一已為甚,豈可再多?”趙行德搖頭道,“蘇先生何其貪也。”

“行千裏者,始於足下。就算走不到,隻要方向對了,一百步總比五十步好,五十步總比原地不動,甚至南轅北轍要好吧。”蘇同甫歎了口氣,沉聲道:“世人皆謂我貪,卻不知我真。錢、才、壽,世人所必須。故作清高之人,誰能舍棄不用?凡人立於世間,一日身上空乏,便要受一日的窘迫。趙侯所述‘君子之道’,便知趙侯不好虛言空中樓閣。”

趙行德沉默不語,執壺將兩個茶杯滿上。

“食色性也,如果說錢、才、壽,是我所願之‘三得’。反言之,窮困、愚昧、病弱,是我所欲去之‘三惡’。趙侯你講得好,如果沒有君子之位,讓百姓習君子之道,就是緣木求魚,甚至是誘人送死。同樣道理,如果百姓困於窮困、愚昧、病弱這三惡,你又如何能說他們已居於君子之位呢?別的不說,單單是饑寒交迫,就能叫烈女變成娼婦,義士變為盜匪。再高地位的君子,他也能跪下來舔別人的腳趾。無他,穿衣吃飯,形勢所迫也。”

“衣食足而知榮辱,倉廩實而知禮節,古已知之。”

“趙侯說的是。所以我觀趙侯君子之道,雖然與侯爺未曾相識,卻引為同道,並期以殊途同歸。”蘇同甫感慨道,“不過,我所看到的,欲至天下太平之道,不在於動心忍性,而在於因勢利導。人心有私,逆私心而欲達公益,如逆水行舟,若從私心開始而致公益,便是順水行舟,收事半功倍之效。我這‘三得’之說,無非是希望人人能夠努力增進財、才、壽這三樣,驅逐窮、愚、弱這三惡,另外有三種惡性,盜竊錢財,蒙昧人心,傷害人身,可謂三賊也。”

“我也孤陋寡聞,”趙行德笑道:“‘三得’是知道的,‘三惡’和‘三賊’之說,還是第一次聽說。之身慚愧。”蘇同甫這說法新鮮貼切,又淺顯易懂,頗有可觀之處。趙行德側頭凝思,暗暗點頭,一時間竟然忘了猜度蘇同甫的真正來意。

“不瞞趙侯,這‘三得’乃是蘇某昔時所述,而這‘三惡’與‘三賊’之說,乃是此番下獄之後,痛定思痛,又被趙侯‘君子之道’所觸動才演繹出來的。”蘇同甫心有餘悸,唏噓道,“往日之蘇某,悠遊於山水之間,隻知人生務求‘三得’,說實話,什麽功名事業,都不放在我的眼裏。”趙行德微微點頭,蘇同甫這話看似狂傲,在宋國的士人中卻不鮮見。

當年曹彬討伐江南凱旋,太祖原本答應他做使相,後來變卦改為賞錢二十萬,有人以為曹彬必然憤憤不平,曹彬卻曰“人生何必使相,好官不過多得錢爾。”太祖聞之大悅,未幾加樞密使。無獨有偶,趙行德在太學中還聽說過另一件異聞,廣南某官奉調回京,中途攜帶了一些當地特產貨物,結果這一年恰巧此種貨物在京師的價錢暴漲,這官員因此大發了一筆橫財,結果連京官都不做,自己回鄉做富家翁了。

“當年蒙昧的想法,趙侯見笑了。”蘇同甫搖了搖頭,沒有了適才侃侃而談的灑然,臉上帶著一絲沉痛之色,“如果不是因故下獄,蘇某也許就這麽渾渾噩噩的了此一生,也許就這麽埋沒於黃土,也許史上留下一個荒誕放浪的惡名。”他腦海中浮現中因故被下獄後,心懷嫉妒的小人,往日結下的仇敵,爭相落井下石的場麵,再加上貪官汙吏弄權索賄,雖然有老友多方奔走相助,最後求得丞相特赦,他的家產折騰了大半出去,身體也虧空了。

這些事情,趙行德隱約也猜到了一二。蘇同甫脫身之後,以他與鄧素的交情,要報複某些人並非難事。鄧素也借此機會收拾了一些貪官汙吏。然而,蘇同甫受這一場摧折,心誌上撼動不小,故而從前沒在意事情,如今也加倍留心起來。想起當年揭帖案時,好幾位理社的同道中人冤死獄中,趙行德心頭就籠上了一層陰霾。

他歎息道:“人生總是變數橫生,若非當年揭帖大案,趙某也未必投筆從戎了。”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蘇同甫感慨地喃喃道,“如果我們把浮生當做一場夢,我們的命運也就操縱在永不可測的命運手中。試問一個人不癡不傻,一想到明天就可能下獄受死,今天又怎麽可能縱情歡樂呢?若浮生如夢,又何必要禮義廉恥?又何必孜孜以求?若浮生如夢,人所立身之世道,不過是一間地獄罷了。”他看著趙行德,目光中透出某種堅決,“樹欲靜而風不止,我所願之‘三得’,不願它如此虛幻飄渺。”他所受心神震蕩不小,平常還能保持鎮靜的風度,現在卻有些激動了。

“那又當如何?”趙行德淡淡道,他看著杯中茶水,目光深邃。

“若要使‘三得’不成一場癡人囈語,就必須驅逐‘三賊’,否則的話,自己經營得再好,被這‘三賊’咬上一口兩口,就必然沉淪進‘貧困、愚昧、病弱’這‘三惡’的泥潭。對於竊人錢財、使人愚昧、傷害人身這三樣賊,製止他們,驅逐他們,毀滅他們,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事。人生在世,受著諸多牽製,不可能自己幹淨。焉知今日為禍他人之賊,異日不來禍我?所以,我們不但要自己驅逐‘三賊’,還應該幫別人驅除‘三賊’。不單單個人應當如此,朝廷更應當如此。趙將軍的君子之道,對我來說,就是盡其可能增進百姓之‘三得’,驅逐世間之‘三惡’,征伐作惡之‘三賊。’”

蘇同甫越說情緒越是激動,忽然咳嗽起來,衣袖拂動,隻聞“咣當”一聲,茶杯砸在地上,茶水橫溢,他趕緊讓了一讓,一邊仍捂著嘴咳嗽不止,趙行德換了杯茶遞給他,蘇同甫接過去一口灌了下去,這才將咳嗽壓了下去。蘇同甫既然以“得壽”為要,對於養身保命之道,素來是極為在意的。士林相傳,“三得道人”強健可比力士。可現在,誰看得出來,一場牢獄之災已極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

“蘇先生,”趙行德關切問道,“是不是讓郎中過來看看。”

“沒事,”蘇同甫擺擺手,著一地狼藉,黯然道,“抱歉,讓趙侯破財了。”

趙行德搖了搖頭,他忽然想起從前恍惚間聽說的一句話,“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他心中有所觸動,搖頭道:“蘇先生要討伐這‘三賊’,可知‘三賊’也是人心的畸變。人欲得錢財,就巧取豪奪,成為他人之盜賊;人自量不能匹敵他人之智,便恨不得他人皆比自己更愚昧,成為愚昧人心之賊。弱肉強食之世道,人相殺,人相弱,人相食,人又成為傷害人身之賊。人性本無善惡,是光與陰影相伴而生,故種種道德之說,務求揚去惡,為政之道,當如先生所言,助人之‘三得’,逐人之‘三賊’。”

“趙先生高見。”蘇同甫擊掌讚道,“正是如此。”

“既然如此,”趙行德直接道:“蘇先生的來意,不妨明言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