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素稱瘴癘之地,稍稍離開海岸,便是崇山峻林,生長千萬年的老林間遍布毒蛇猛獸,尤其是害人於無形的瘴氣,漢人往往不敢深入。瓊州的沉香甲天下,越是深山老林的越是稀罕,南方商賈也隻有向居住在深山中的黎人求購,黎人在祭拜山神後才能入山采香。若是遇到真正險惡的地方,還要挑選守身如玉的處子去采摘,以免觸怒山神。
貶官李若冰所居的住所極為簡陋,簡直連房屋也難稱得上,隨意十幾根樹枝支撐起一個非圓非方的空隙,覆蓋著瓊州當地不知名的樹枝蕉葉茅草,草席便鋪在地上。這茅棚透風,時而爬進蛇蠍之類毒物,若不時時焚香驅除蚊蟲,更無法居住。
李若冰在京師時尚且不曾見識過真正上品的沉香,此刻近水樓台先得月,此處所出的沉香比京中便宜太多,好奇之下便買了數片號為鷓鴣斑的佳品來點燃,隻燒了少許,滿屋香味清婉,一直燒到盡時,也沒有絲毫焦味。不覺大為讚歎,世上盡有此珍物,他計算著家中人口,給父母雙親,幼弟小妹,連趙行德都購了一份,也不知有沒有命將此物攜回京城。
連日來,李若冰已經習慣了瘴霧、海潮聲中入眠,按照貶官的慣例,他這九品瓊州別駕不得署理公文,每日得閑,便讀隨身所攜的聖賢經書。君子慎獨,退則獨善其身,倒也怡然自得。既然到了瓊州,有一個人是不得不去拜訪的,便是同樣被貶斥瓊州的黃舟山先生。
黃舟山貶斥之地離他不遠,乃是在一處港口之旁,那裏有不少常年在海上討生活的船民和商船水手所聚居的漁村。漁村旁邊土地尚還平坦,漸漸地有繁衍生息的百姓聚居開墾,刀耕火種,種植甘蔗黃麻等物,甘蔗提煉上好糖砂,黃麻織布,每年都有海船帶著糧食、鹽鐵等物,來收糖砂和麻布,販賣到中原,或者更遠處不知名的國度去。
這邊鄙之地,連胥吏都沒有幾個,朝廷對貶斥到此的流官到是放心,可以在海島上隨意走動,隻要不怕丟了官身,大可乘海船逃走。李若冰一路尋訪過去,來到一處當地人聚居的小村落內,隻見一間茅舍,內裏坐著年齡大大小小的童子數十人,還有狀若水手打扮的兩三個,須發斑白的舟山先生黃堅,身穿著當地黃麻織就的土布袍子,正拿一塊木炭在柏木板用力的書寫。
李若冰看先生所書,“愛育黎首,臣伏戎羌。遐邇一體,率賓歸王”,正是中原孩童開蒙的千字文中字句,眼角頓時有些濕潤。黃堅與李若冰在京城便見過,早聽說他也被貶斥到此,此刻對他點頭微笑,左手微微往旁邊一伸,示意他坐下。以舟山先生的名望和輩分,李若冰坐在這啟蒙的課堂之中自無不可。他尋了一個穿著稍微整潔的船民身旁坐下,那人轉頭對他一笑示以友善,微微露出白牙。李若冰不由得一愣,這裏的蠻荒百姓所食之物極為粗糙,青壯年的牙齒完整便不錯了。“難道竟是別的流官不成?”李若冰心中暗想,隻因為舟山先生尚在講授,不便出聲相詢。
海風陣陣,黃舟山老而彌堅,聲調鏗鏘有力,教授的都是洛陽正音,草堂裏靜靜無聲。李若冰暗暗感歎:“禪宗六祖所言,不假外物,我心即是淨土。誠如是也,舟山先生這身寵辱不驚的修為,身在蠻荒,心如淨土,這裏也便成了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
正感歎間,不遠處的村落裏響起了喧嘩聲,還有人高聲喊道:“快跑呀,海匪來啦!”
廣南路巡海水師雖時常巡行於北九乳螺洲,石塘一帶海域,遠航甚至可至至環州國,大州洋等遠海,但茫茫海上,商匪難分,有些海船上了岸就是盜匪,搶掠村子便揚帆遠遁。這裏到處都是大小港口,船民,百姓屯墾生息的村落眾多,實在是難以兼顧,黃舟山所在這座漁村的位置便有些偏僻。正是那些海匪的喜歡順手洗掠的對象,雖然油水不大,但總能搶幾個女人,或者弄點糧食之類的補給。
李若冰臉色也是一變,最近駐守官軍的市鎮也在數十裏外,正欲起身拉黃堅先暫避一時。那示警的喊聲剛落,便有十幾個皮膚曬得黝黑,麵目凶狠的人手持短刀出現在草堂外麵。
那海匪申明乃是安南人,交趾李朝夜郎自大,悍然攻陷了大宋欽州、廉州、邕州三城,屠滅大宋士民數萬人,便有這申明的先祖在內。宋國安南行營都部署統帥貪生怕死,畏懼南方瘴癘厲害,大勝交趾軍之後,擅作主張,接受了交趾李朝國王的一紙降書便輕易撤軍。從此後交趾國人便以為大宋軟弱好欺,就連海上討生活的交趾海盜,也會時不時在在宋境劫掠一把。
申明在附近的草叢裏觀察這簡陋的漁村的第一眼,便盯上了這唯一像樣點的草廬,幾乎片刻也不耽擱地衝了過來,總算堵著草廬中尚有十幾個人沒有逃走。他認定了身上衣著較為整潔的黃堅、李若冰,以及李若冰身旁那青年是家境較好的富戶,心中暗喜,用手中的短刀抵著黃舟山的胸口,厲聲喝道:“錢和糧食藏在哪裏,快說,不然殺了你。”周圍十幾個海匪也紛紛叫喊著,威逼草堂中的眾人,幾個小孩子當即便被嚇得嚎啕大哭,這申明臉色一沉,立刻便叫手下將哭鬧的孩童先殺了。
眾海匪正待動手之時,李若冰身旁那男子臉色鐵青,高聲叫道:“且慢!我有東西。”他喊出來的是交趾話,一邊喊,一邊往懷裏掏去。眾海匪當時便聽懂了,也不忙殺人,一個麵上有塊月牙形的疤痕的海匪當即獰笑著走過來,一伸手,就要去抓那青年。
熟料那青年從懷中竟然掏出一柄鐵管似的東西,對準海匪,那人一愣,就在這時,隻聽砰的一聲響,驚天動地,那海匪慘叫一聲便仰麵倒在地上,眼見不活了。
正當眾人驚魂未定之時,那青年搶上一步,用手中的火銃頂著申明的腦袋,惡狠狠地威脅道:“想死,就教你的手下動手!”
那申明呆若木雞,牙齒得得打架,他見隻見同夥的胸口一個大洞,人已死透,血仍汩汩流個不止,不由得顫聲道:“退後,退後,把刀子都放下。”周圍的同夥見狀,哪裏還敢靠近。這時,一個叫做阮紀的海匪二當家卻曾經偶爾見識過火銃,想起此物若不填裝藥彈,隻能發射一響,高聲道:“這小白臉使詐,火銃隻能發一響,大家並肩齊上,把他剁了。”
大當家讓棄刀,二當家讓打,這夥海匪都麵麵相覷,不知該聽誰的,那申明眼珠微轉,似乎也有些懷疑。那青年頓時火了,左手扼住他的脖子,右手拿銃口猛的敲在申明的太陽穴上,又拿火銃釘在那裏,喝到:“不信就來呀,正好殺了這個當頭的,二當家好上位!”申明的額角當即血便流出來了,暗道這小雜種手勁兒可大,又聽了他二當家上位的話,狠狠盯了阮紀一眼,厲聲喝道:“誰都不許過來,不然我把他沉到海裏喂鯊魚。”
剛才拿著火銃的男子的話倒無意中到中了阮紀的心事,他衝著身旁的心腹使了個眼色,高聲道:“大當家,這小白臉是使詐的,這火銃隻能發一響!”又左右招呼道:“一起上,砍了這小子。”眼看幾個申明的心腹還在猶豫,阮紀已經打定趁亂結果這大當家的主意,手持著短刀,一步一步逼上前去,獰笑道:“你這小白臉耍詐,大爺我就不信......”話音未落,嗖的一聲,一枚鐵弩箭射中後腦,他叫都沒叫一聲,便撲在了地上。
那男子這才呼了一口氣,收起火銃,歎道:“沒想到幾個毛賊,居然還有認識火銃的。”一腳將申明蹬到在地上,沉聲道:“擅殺無辜,不是頭一次了吧?”這時從附近的房舍背後,草叢中,轉出來二十幾個船民打扮的人,每人手持著一柄強弩對著草廬內的海匪,慢慢走近。
有人厲聲喝道:“還不丟下刀子?”
十來個海匪稍有猶豫之色,男子臉色一沉,左手不為人知向下一按,周圍立刻弩箭齊射,將是十數名海匪盡數射殺,隻留匪首申明一人,癱在地上,那男子悠悠道:“劫到我李四海頭上,算你有種。”申明失聲驚呼道“啊?”那李四海臉色驟變,快步上前,飛起一腳踢在太陽穴上,那申明竟然不知躲避,生生木在那裏被這人踢死了。
眼看海匪俱都服誅,李四海揮手讓屬下收拾屍體,轉身對黃堅拱手道:“在下李四海,草字逍遙,適才讓舟山先生受驚,還請先生恕罪。”他麵色如常,絲毫沒有剛剛一舉處決了十數個海匪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