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9 兒戲不足道-3

陳東已經得到座師邵武暗示,禮部省試必定錄取,所以盡管秋闈將近,他還在外麵奔走聯絡搬倒童貫之事。而像何方、朱森、張炳和鄧素等人,此時已偃旗息鼓,深居簡出。張炳與鄧素向來交好,便在一同溫習。

而汴京李府的書房內,丫鬟卷簾正怯生生地望著趙行德:“姑爺,覺得這梨膏的味道如何?”

趙行德手中端著一個細瓷的小碗,用小心地舀了一勺川貝母蒸梨膏,微微皺了皺眉,道:“有點苦。”

“啊?”卷簾快要哭了,忙道:“這可是小姐查了醫書,親手熬製的清肺解暑的膏汁呢。”小姐特意叮囑她要問問姑爺的意見的,這“有點苦”三個字,可叫她怎麽回去複命啊。

“唔,'趙行德敲了敲腦袋,還有十天就是秋闈的日期了,這段時間讀經書把腦袋都讀成木頭了,他三口兩口將愛心梨膏吃掉,然後把空碗遞給卷簾,微笑道:“味道不錯,不,很好。”

卷簾這才笑盈盈地走了。

趙行德笑笑,正欲繼續溫習課業,家仆來報,太學的同窗李蕤來訪。趙行德便請他到書房相見。

“大考將近,大家都在埋頭準備,東嚴兄你好閑心哪。”趙行德讓他坐下後,笑道。

李蕤微微一笑,道:“我無心仕途,已決定去夏國遊曆,這一次來,是向元直兄辭行的。”輕輕吹了吹茶上的浮沫,好似不參加今科對他來說,就是這麽無足輕重的一件事。

“元直素知我酷好天文術數之道。本朝又禁止私習天文,隻好往夏國一遊。聽說夏國學士府天機院預測天象奇準,就連日月運行之規,星鬥之大小輕重,亦有道可循。”

“要走也何必挑這個時機,眼看今科將近,不如待秋闈之後,我必置酒相送。”趙行德頗為遺憾道,心裏知道,人各有誌,勉強不得。從此以後,汴京城裏可以說話的人,又少了一個。

蔡京少有的連續數日在中書省辦公,幾個趙黨官員所上的彈章,暗暗引用了舉子揭帖的內容,被他扣下了。禦史中丞秦檜,監察禦史邵武,國子監祭酒楊時先請求麵見官家,都被丞相蔡京和校檢太傅梁師中以各種理由阻止了。他也曾聽聞河北,乃至河南地的弓箭社之類的鄉農,自發組織起來要攔截童貫入京,可是就是沒有半點確實消息。若不是和童貫相識已久,蔡京甚至都有些懷疑,這閹賊是否被嚇破了膽子,畏罪潛逃了。

正如蔡公相當初所料,京師的舉子們張貼了一段時間的揭帖之後,隨著三年一度天下大比的臨近,有心仕途的儒生暫時放下了聲討童貫,埋首於準備考試。

然而,這揭帖仿佛一根火柴丟在滿地的枯枝上一樣。由於童公公莫名其妙的人間蒸發,這場因他而起的黨爭逐鹿遠未止息,反而程愈演愈烈之勢。借河北變亂朝廷對童貫處置不公的幌子,朝廷盤剝的越厲害的地方,反彈也就越大。東南那一帶的鄉紳富商和朝中清流本來聯係就密,就在三天前,兩萬多刁民在鄉紳的鼓動下鬧事,砸了蘇州供奉局,打死打傷官員胥吏多人,供奉局主事朱文從狗洞裏逃走。囤積在供奉局內數十萬斤花石居然也被刁民們搬走了,而供奉局的賬簿也被他們燒了。就在同一天,杭州造作局也被上萬刁民圍困,杭州團練使調集了禁軍彈壓才保住。東南漕運的綱船居然有在半道攔截下來的,貢賦糧草被一搶而空。

蔡京也是當世文章大家,曾將舉子們所傳揭帖拿來,自己仔細揣摩疏漏,也讓手下的文吏吹毛求疵,想要找出一些幹犯朝廷忌諱的話,或者將禍水引向別的方向。隻要抓著絲毫把柄,就可以大張旗鼓地禁止。可這篇文章委實過於老辣,不管是敘述還是喝罵,全都滴水不漏,哪怕是有心附會,也全然沒有使力的地方。

這個漕運斷斷續續的當口,汴京的商人趁機開始囤積居奇,關門歇業的也有不少,幸好現在不是冬天,否則石炭運不進來,定要凍死不少人。開封府強命商鋪開張,勉強維持著市麵。因為漕運停頓而歇業的漕工也隱隱有不穩的跡象,有些河北籍貫的被煽動起來,叫囂著要敲登聞鼓告禦狀,開封府抓了幾個領頭的,暫時壓製住了,但底下仍然蠢蠢欲動。

今天,汴河碼頭傳來的消息,整整二十個時辰,沒有一艘漕船靠岸,東南漕運,終於在不暢了十多天後,徹底斷了。此事再也蓋不下去,可以想見,台諫的彈章必定將以漕運斷絕為借口,鋪天蓋地而來,官家一問原因,便牽引出河北變亂的責任和童貫的欺君之罪。既然童貫無法及時趕回京師當麵向官家哭訴求情,蔡京也隻好做了放棄他的打算。

“看來這幫晚輩是要圖窮匕見了。一時姑息,終成大患。”他恨恨想到,“假若一開始便以雷霆手段壓製這揭帖之事,也許不至於如此不可收拾的局麵吧。”

“也罷,柔弱能勝剛強。且容這幫後生猖狂一時。”蔡京拿著漕運斷絕的奏報,有些蕭然地準備起身回府,清流們要彈劾童貫,那便彈劾吧。河北劉延慶或許被殃及池魚,蔡公相本人倒是牽扯不進去的。

剛剛走到政事堂門口,差點被一個疾奔的書吏撞個滿懷,蔡京當即臉色一沉,喝道:“何故如此驚慌?”

那書吏是在樞密院當差的,抬頭一看是丞相喝問,正跑得氣喘籲籲,當即臉色嚇得慘白,顫聲道:“蔡公相恕罪!小人有眼無珠。”

這般小吏手中所持的文書也嘩嘩直抖,蔡京看見文頭上標注的金字牌急腳遞的紋樣,暗暗慍怒,難道說此番保不住童貫,就連這正副樞密使王甫和李邦彥也不把自己放在眼裏,金字牌軍機居然不經政事堂,直送禦前了嗎?

“到底何事驚慌?”蔡京沉聲問道。

“東南反了!”那書吏顫聲答道。

“什麽?”那書吏結結巴巴的,蔡京壓下怒氣,喝道:“軍書拿來我看。”

書吏不敢強項,恭恭敬敬將軍書呈給丞相。

蔡京一目十行的掃過去,頓時大驚失色。難怪漕運徹底斷絕,就在前日,江南的明教魔頭方臘假托天命,自稱“聖公”,改元“永樂”,率眾起事,置將帥。同日,明教教眾在蘇、湖、婺、處、台、越、衢州、湖、常、秀等十餘州起兵相應,現在正在四處攻打州縣。東南重鎮杭州已淪於賊軍之手,兩浙路兵馬都監傅兵、黃坦被賊軍擊殺,兩浙路製置使杜守文、廉訪使仇建被刺殺,杭州知州歐陽泰逃走,此外尚有不少州縣官員已經出逃甚至變節。據說各地賊軍正在向金陵匯集,準備攻克金陵後劃江而治,甚至北取汴梁!

看到後麵,蔡京嘴唇微微顫抖,額上青筋畢現,據軍書所說,因為東南人以為花石綱是他挑唆官家所為,杭州蔡家祖墳被亂民所掘,自己父祖皆被棄骨楊屍。蔡家老宅被搶空後一把火燒掉,其餘蔡氏族人則不知所終。

這軍書的再後麵則是方臘起事的檄文,他原本已無心再看下去,但在政事堂十幾年養成的習性卻是凡是重要公文皆要從頭看到尾,以免被他人所誤,剛剛看了開頭,眼中卻寒光一閃,隻見“三十年來,元老舊臣貶死殆盡,當軸者皆齷齪邪佞之徒,但知以聲色土木淫蠱上心耳,朝廷大政事一切弗恤也。”的後麵,居然是“童賊致河北淪陷,百萬生民塗炭,昏君竟不置之國法,姑息養奸。萬千士民遍貼公揭,揭露於前,指斥其奸,天下騷然,而昏君奸臣不為所動。東南之民,苦於剝削久矣!近歲花石之擾,尤所弗堪。諸君若能仗義而起,四方必聞風響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