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司勾當官沈筠一聽“開封府拷問”之語,臉色微變。開封府府尹乃是蔡京的心腹黨羽,將舉子們下獄開封府詢問,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本朝黨爭雖然厲害,但隻局限在士大夫之間,即便是將黨爭推向極致的黨人碑上,有名姓者不過三百餘人。可按蔡京所說,揭帖案一下牽扯進來兩千多舉子,堪稱空前,規模之大,假如再加以牽連攀扯,堪比漢時黨錮之禍。
他正待開口質疑,卻聽蔡京又道:“眼下最要緊之事,莫過於選將掛帥南征。河間諸軍統製官王彥,久曆軍旅,持重有謀略,在河間協調眾將力抗遼軍,頗得童大人的讚許,乃將才。以老臣之見,此人到是個合適人選。”
蔡京舉薦完後,便氣定神閑的站著,仿佛此舉完全出於公心,但偶爾眼神微動,卻似有似無地看向皇城司勾當官沈筠。短短數月間,王彥因河北之變而被迅速提升為河間諸軍統製,節製近五萬禁軍,在河北與楊彥卿、劉延慶鼎足而三。部屬升官如此之高之快,已經使沈筠感到有些不妥,眼下蔡京又提出讓王彥出掌南征行營,便是給沈筠出了一個大難題。
“王子才統帥十五萬大軍,平定東南後,必不能甘居我下。不過,反對之語一出,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雜家正中蔡老賊的奸計,好不容易爭取到的河間兵權,也必將與皇城司離心離德。”沈筠斟酌再三,始終沉吟未發。剛才欲質疑將上千舉子交付開封府拷問的不妥,已經顧不上了。
蔡公相提名舉薦,其他重臣輕易也不願做反對之語。樞密使王甫向來唯他馬首是瞻。參知政事趙質夫麵如止水,內裏卻因為陛下欲窮究揭帖案而暗暗心驚肉跳。他擔心自己或者太子終被牽扯進去,嘴唇微微動了動,始終未發一言。李邦彥嘴角微微帶著冷笑,暗想,蔡公相可是將祖墳被掘的怒氣都發到這夥儒生頭上了。這幫舉子前段時間得寸進尺,玩火自焚,咎由自取。這兩人都渾沒把南征選將之事放在心上,畢竟蔡公相力主的事情,於己無害就最好不要作梗。
趙佑撫著額頭思量再三後,同意了蔡京所提議,下旨任命王彥為江、淮、荊、浙等路宣撫使,東南行營都部署。命他從河間選精兵一萬,調西京行營禁軍七萬,京師宿衛禁軍五萬,湖北路駐泊禁軍一萬,並在河北及京師左近州縣征募自願從征的弓箭手、良家子、蕃兵兩萬,組建南征行營,合計十五萬大軍,從速出征。河間諸軍則交回河北排陣使劉延慶節製。同時,令東南諸州縣尚存的禁軍、廂軍向金陵集中,必守金陵,以免亂賊攻克這座江南舊都後聲勢更漲。
杭州城內,到處是明教教眾來來往往,這場數天內幾乎席卷江南的起事如此順利,明教的老兄弟都有些意氣風發的感覺。不遠處蔡府和杭州造作局的大火已經快熄滅了,現在還冒著濃煙。雖然街麵上的商鋪大都在攻城時候被趁亂搶掠的無賴給搶空了,偶爾路過的乞丐連門板也抱走了,但普通百姓的居所還沒受多少騷擾。早晨得到的消息,有好幾艘新到的大船泊在武林門外的碼頭,那是聖教任命的市舶司使蕭彥平和好幾家大行商已經談妥,聖教保證貨物的安全,很快,各地乃至海外的貨物就會重回杭州市麵。
此刻,一群明教中的首腦人物從製置使衙門走出。起事教眾以頭紮綢巾的顏色別等級,最底層的教眾頭紮紅巾,以上依次為橙黃藍紫白五色,而白色僅為教主方臘所用。上下尊卑一目了然。而這些人頭上所紮的大多是紫色綢巾,至少也是藍巾。
石生、鄭魔王,陸乞兒等各地壇主堂主,剛剛聆聽了聖公教諭。這些人在教中執事已久,終於等到了出頭這一天,正熱熱鬧鬧地說,聖教這次席卷東南州府,眼看便是劃江而治之勢,甚至一統天下,也唯有方教主這般天生的神人才做得到。方教主近日便要舉行登基大典,建立國家製度,三省六部,道府州縣,一樣都不能少。
紮著紫色頭巾的鄧元覺卻臉現憂色。聖教得到了鹽幫、漕幫,以及一些東南富商的支持,趁著官府猝不及防,數日內席卷十數州縣,格外的順利。眼下朝廷已經回過神來,明教起事所未及的地方,江西、湖南、湖北、福建、廣南諸路的禁軍都在小心防範,許多州縣城白天也關閉城門了。此時江南路附近的禁軍一刻不停地朝著金陵匯集。可是教主方臘不知聽信了誰的讒言,居然打算在杭州先登基大典以後,再派大軍攻打金陵。
聖教雖然已經接掌州府衙門,但戶籍不知,賦稅不知,糧草不知,衙中老兄弟唯持律嚴謹,晝夜七時,暝拜明尊,更有居心叵測之人唯每天鼓動教眾,勸說普通百姓獻家產入教。
起事之後,方教主極力約束教眾不得騷擾民間,還斬了幾個害群之馬以儆效尤。可是基層的教眾與官府仇怨太深,但凡抓住,動輒斷臠肢解,挖肺掏心,甚至熬以膏油,亂箭亂射,非如此不能泄心頭之恨。原本侍奉明尊的和州知州吳儲吳侔兄弟,也被差點被趁亂湧入的別壇教眾毆擊致死,左護法張懷素為此還和右護法方肥紅臉拍桌子,也是無用。不但嚇得東南一帶的官員和胥吏紛紛逃走,還嚇壞了許多縉紳富商,乃至普通百姓,加重對聖教的誤解。
東南一帶原本文物昌盛,儒學,佛學,道家在此都有極深的根基。眼下明教起事,各地士人紛紛避之而恐不及。不少不願改信明尊的村莊,竟然奉本地的鄉紳,舉人為首領,開始練鄉勇,結寨自保。長此下去,聖教數十年積累,厚積薄發而來的大好形勢,隻怕要付諸東流。
鄧元覺正沉思間,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正是多年的老兄弟,教中樂善壇的壇主石生。他幾乎是和方臘同一年入教的老兄弟了,常年奔走在河船上,人卻秉性直爽。
石生低聲抱怨道:“老鄭,你說那儒生單單寫了篇揭帖,既不拜明尊,又對聖教無所建樹,方教主怎麽會如此看重,還鄭重昭告封他做聖教前軍師。教中許多老兄弟,多年來冒著抄家殺頭的風險,勞苦功高,官職分都分不過來。教主卻偏偏非將好處給外人!”
鄧元覺暗想,這殺人不眨眼的鐵漢也會被功名利祿蒙了心智。他微微一笑道:“教主隻怕不是看重他,這聖諭傳到汴京,是催他上黃泉路的。”
石生似有所悟,仍遲疑道:“他和我教素無冤仇,為何......”
鄧元覺道:“據說這姓趙的在河北頗有些聲望,這次揭帖之事又賺了偌大名聲,隻要昏君斬了他,便又失了不少人心。”
石生點了點頭,便恍然大悟,低聲歎道:“原來如此,這般陰損的勾當,不是英雄豪傑所為。”
鄧元覺聞言笑道:“隻為傳我聖教,以‘清淨、光明、大力、智慧’八字真言,使塵世之靈魂永脫黑暗。眾多教眾兄弟寧願拋妻棄子,肝腦塗地。為成大事,犧牲一個小小的儒生算得了什麽。再說,這些儒生張口閉口便道聖教中人為魔頭,哪裏又當我等是英雄豪傑了。”
石生一愣後也笑了,點點頭,算是認可了鄧元覺的說法,又皺眉道,“若是昏君不斬他呢?教主豈不是失算?”
鄧元覺啞然失笑道:“就算昏君不中計,軍師不過出一名分而已,今日封,明日免,聖教又沒有損失什麽。”這一招借刀殺人委實也太過明顯了。汴京那位若當真昏庸到這個地步,那倒真可以考慮攻克金陵後揮師北上,一統天下了。
其實鄧元覺心裏倒是希望方教主吸納些教外的人才為聖教所用,為本教效力即可,拜不拜明尊,並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