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23 歎君倜儻才-4

“您說什麽?”淳於震臉現迷惑,他很少這麽文縐縐的說話。

趙行德解釋道:“火炮是軍國利器,你鑄造出的火炮更勝朝廷,難道不怕軍械司將你扣押起來,再難見天日了嗎?”

淳於震一愣,隨即笑道:“不會的,十數年前,李家鐵廠鑄造出的鐵桶炮比軍械司的輕了一百多斤,李老板現在仍然好好地做他的生意,軍械司用了他的訣竅,到現在鑄造的鐵桶炮也遵照約定付給學徒錢的。”他所說的學徒錢乃夏國已經推行了百多年的律令,工匠隻要將工藝訣竅或者發明創新向朝廷登記,便可以在二十年之內向全夏國境內的仿照者收取學徒錢。這一律令大大刺激了各種奇技淫巧的湧現和改良,弊端卻是抬高了貨物的成本。不過百年的效果積累下來,總算是利遠大於弊。

淳於震眼中深信不疑的眼神,便是夏國朝廷律令如鐵的明證。

趙行德沉吟半晌,緩緩道:“淳於先生,你所用的鑄炮方法,大體不錯,而且是極為難得的,所欠缺的,不過是細微而已。就此放棄了,未免太過可惜。我有一法,興許能助你扭轉乾坤。”

剛才他信手畫出了淳於震鑄炮機關的圖紙,又指點了他失敗的原因,淳於震已經有八分信他是個此中高手,聞聽趙行德此言,當即露出激動的神色道:“當真麽?還請先生指點。”

趙行德右手將剛才所畫的圖樣又加了幾筆,沉聲道:“所謂過猶不及,鐵模與冷水,都是促使銅水加快凝固的,也許問題,就在這個‘快’字上,以我之見,若是用流動的溫水來冷卻炮膛內壁,也許會和冷水效果略有差異。對了,”他想起一事,抬頭問道,“不知這世間有計量冷熱的器物沒有?”

淳於震當即道:“先生所說的是炎涼儀,倒是有的。隻是價錢不菲,平常人家又用不著此物,因此不被世人所知。我等打鐵鋪子,主要看火苗和銅水鐵水的顏色來掌握火候,因此也沒有買來備用。”

趙行德點了點頭,沉聲道:“正是此物,如果鑄炮失敗的關鍵是冷卻液溫度的話,將用於冷卻內膛的流水熱度逐漸提高,同時,還可以將冷卻外壁的流水熱度逐漸減低。”他指了指自己所添加包裹在外壁鐵模上,與內壁循環水冷管路相似的裝置。他想了想,仍用有些不確定的語調道:“這樣就能試出鑄炮真正需要的冷卻水溫了。用你說的炎涼儀精確地記錄下來,就能大大提高鑄炮的成功率。”

鐵匠的經驗主要就在火候的掌握,加熱或冷卻溫度對於銅鐵煉製鑄造的影響,淳於震也完全能想象出來,隻是沒有趙行德這樣透徹的想到過解決的辦法。

趙行德揉著太陽穴道:“希望問題出在冷卻上,如果是材料配方的話,就難辦了。”這個時代要解決材料問題多數隻能靠試錯法,比起解決冷卻液溫度問題所需要投入的精力和時間不知要大上多少倍。他頓了一頓,又對淳於震道:“記住,每次都要用炎涼儀把溫度記清楚,免得做無用功夫。”

淳於震雙目透出驚喜的眼光,歎道:“我淳於震從前以為自己的鑄造術天下無雙,今日聽了先生一席教誨,才知道人外有人,天上有天。”他的神情瞬間轉為黯然,“從前我胡亂試鑄銅炮,已經破盡了家產,先生的方法定是有效,可惜,眼下卻無法嚐試了。”他沉默了半晌後,又抬起頭,眼光轉為堅定,對趙行德道,“待我將來重振家業,定會按照先生所授的方法試上一試的。”

趙行德歎了口氣,被淳於震的執著所打動,他看了一眼身旁,李若雪微微蹙著眉頭,似乎別所所思。趙行德沉吟片刻,下了決心,對淳於震道:“在下薄有積蓄,杯水車薪,便助你一臂之力。”言罷,便從懷中取出貼身放置的一萬貫交子,這是他絕大部分的財產,不過若是要試驗鑄炮,仍然難說能堅持到成功。

“這,如何使得?”淳於震接過交子一看,嚇了一跳,雖然他所耗費在鑄炮上的錢財數倍於此,但趙行德能夠單憑一麵之緣,不但指點他鑄造的訣竅,而且慷慨贈金相助,實在讓人是匪夷所思,他轉念一想,自己也實在沒有任何讓別人圖謀的,心中感激更甚。早間被債主逼債的辛酸一起湧上心頭來,哽咽道:“趙先生是我再生父母,我還了債,這鐵匠鋪便算是趙先生的。”

趙行德原本是想資助他完成鑄炮術的實驗,誰曾想淳於震居然想岔了,以為是助他還債,保有祖傳的家產。他也難以改口,心想今日便做了個濫好人,搖頭道:“我正有事去敦煌,你的祖傳產業還是你自己好生打理為好。”他頓了一頓,仍然覺得不甘心這樣好的鑄炮術就此埋沒,又道,“待你周轉過來,可按照按照我所說的方法試一試,鑄造銅炮太貴,便從鑄鐵炮著手,先鑄小的,再鑄大的,這樣錢財可以多支撐幾次試驗。”

淳於震心道今日是遇上了義士,待我將鐵匠鋪子好生經營起來,在轉交給他也不遲,那鑄造裝置的學徒錢,自然也是趙先生的,便也不再堅持,隻恭敬地問道:“可否在下知道恩公的名諱?”

“在下姓趙名德。”趙行德隨口報了他在夏國的化名。

待淳於震走遠之後,趙行德看向李若雪,隻見她也睜大眼睛看著自己,好像要重新認識麵前的人一樣。

“元直不覺得有些事情要說嗎?”李若雪低聲道。趙行德的舉動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料,仿佛一下子變得仿佛很遙遠和陌生。至於元直出錢相助那匠人,她倒是覺得,這是君子喻於義,理所當然。

趙行德看著她,兩個人之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終於,他開口道:“你相信前世嗎?”

李若雪愣了一下,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低聲問道:“奈何橋上,難道你沒有喝孟婆湯麽?”

趙行德苦笑道:“或許如此。”他緩緩道,“我前世是一個工匠,剛才對淳於震說的那些,都是生來便記得的。”

李若雪眼圈微紅,心頭有些氣苦,沒想到趙行德不但將本事瞞著她,連編瞎話也如此馬虎。她原本以為,這些雜學匠藝是晁補之閑暇時教導趙行德的。她也不反駁,隻繼續問道:“那你還記得什麽,前世的妻室麽?”她不自覺輕輕擔起心來。

趙行德忙道:“小生尚未娶妻,連女......”他打了個頓,道,“連相好的女子也沒有一個。”

李若雪見他緊張的樣子,心頭微微湧出一絲甜意,但仍然惱他心口胡編,繼續道:“前世你若是個工匠,那作坊開在哪裏?師傅是誰?”心裏暗暗恨道,叫你編瞎話,繼續編吧,你是那寫話本的禿筆翁麽?

趙行德見她神情,便猜到她的心思,哭笑不得,但仍然覺得,趁著這次契機,多少向李若雪做些交代,便整理了一下久已埋藏的記憶,緩緩道:“我沒師傅。”李若雪剛要反駁,卻聽他又道,“也可以說有很多師傅。”他臉上的神情似乎在陷入追憶中,如果是裝神弄鬼,未免也太過逼真,李若雪微微蹙著雙眉,現在倒是為他擔心的成分多些。

“那時朝廷要建世上最大的一座鐵廠,因為耗費不菲,便將國內的匠人高手都召集起來,成立了一個小組,從勘察地址,揀選礦石開始,一點一點的設計流程和工藝。那時我也和現在這般年紀,每天跟隨這些高手工匠,天南海北,漫山遍野地奔忙。我便是那個時候開始真正懂得冶煉之術的。”

李若雪有些同情地看著趙行德,低聲道:“那時的日子,很辛苦吧。”

趙行德點了點頭,微微笑道:“雖然苦,但是收獲也不少。雖然沒有固定的師傅,但把人家說的點點滴滴都記在心裏,就像要飯的一樣,雖然累,每一口飯倒是吃得都很香甜。”他臉上現出緬懷的神色,忽然道,“那座鋼廠還沒有開始興建,我有一天睡覺做夢,醒來一看,就變成了這世間的一個小孩子,直到現在,這些前世的事情,我也是第一次和人說起。”

李如雪點了點頭,低聲道:“你若是說了,隻怕要被當成妖怪。”她也曾見過有些愚昧人家,因為初生孩兒的一些異狀,便將之棄之野外,現在反而覺得趙行德將這些前世的事情一直藏在心裏,不能與外人言,是非常難捱的一種痛苦,對他隱瞞自己的小小過錯,也就釋然了。

她琢磨了片刻,忽然宛然一笑,道:“莊周夢蝶,蝶夢莊周,說不定,現在你還在夢中呢。”頓了一頓,又沉吟道,“說來奇怪,有時候我也覺得,今天的事情,一件一件仿佛都是從前做過的,可是總是要等到經過了之後,才會有似曾相識之感,你說這是否就是天命呢?”

“這是天命我們在一起。”趙行德握住她的雙手,感覺是如此溫馨而真實。那個南方鋼廠項目專家組裏忙前忙後的年輕助理,再次被他深深埋藏在遙遠的記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