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39 彎弧懼天狼-1

趙行德折起陳東的書信,長呼了一口氣。理學社聲勢越來越大,陳少陽也漸漸有了城府,對朝廷的指摘漸少,不似從前那般滿紙的牢騷。“這是成熟還是屈服?”趙行德微微愣神,旋即自嘲般的搖了搖頭,甩開這些不合時宜的思緒。

“陳少陽信中說禿筆翁是怎麽回事?”李若雪輕聲問道,眼眸中透著好奇的神氣。

趙行德笑道:“當初寓居汴梁時,囊中羞澀,賣文度日而已。”

李若雪嗔道:“居然一直不和我說。”她伸手抓著趙行德右臂,緊張地問道:“玉兔仙子被打落山崖後,應該還活著吧?”

趙行德有些尷尬,撓了撓腦袋道:“這個我也不知。”見李若雪撅起小嘴,趕緊換了話題道,“娘子又怎麽做了這文辭院的學士呢?”這件事情還是在李蕤口中聽說的,一直忘了向李若雪詢問。夏國尚武重軍功,文士亦需能開弓騎馬,故而即便學士府也很少女流。

李若雪道:“據說是丞相上奏,正如孟母擇鄰而育聖人,故欲使一國百姓有見識,當使女子有見識,欲使一國士民尚節重義,當使女子知書達禮。朝廷準備要興辦女學,學士府掌管天下教化,故而也延聘女子為學士。靈烏她們來向我學詩詞以後,又有一些閨中的姐妹前來談詩論文,再後來,學士府文辭院的人也知曉了,所以......”她娓娓談來,似乎這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

趙行德疑道:“何必興辦女學?讓女子入學就教不就行了嗎?”

李若雪反而用奇怪地目光看趙行德道:“禮記曰‘男女不雜坐’,聖人教誨,難道夫君忘了嗎?”

趙行德頗有些尷尬,笑道:“一時糊塗,糊塗了。”他握著李若雪地柔荑,笑道,“當初和娘子同在晁師座下就教,真乃三生之幸。”男女授受不親,二人同在晁補之座下求學的,便是李家已有納婿之意了。李若雪俏臉微紅,輕輕“哼”了一聲。

二人間的氣氛變得有些微妙起來,入夏已經三年,到回想汴梁之事,竟恍如隔世一般。李若雪靠在行德的懷裏,星眸微閉,俏臉迎著和煦陽光,豔若朝霞,趙行德心頭一熱,將頭低下去,雙唇微觸,忽然院子外麵又響起敲門聲音。趙行德一愣後,便欲置之不理,若雪卻已坐起身來,臉頰通紅,推他去開門,看看是否有客人來了。

趙行德憋了一肚子火氣,暗道好容易告假一天,卻真是不順,此番不管是李蕤還是朱靈烏,定都不給他們好臉色看,他將院門一下打開,卻是一愣,隻見一位不認識的軍士牽著馬站在門口,軍袍上有虎翼軍材官的徽記。

李子翁原以為趙德是個滿臉傷疤,穿著軍袍威風八麵的悍將,沒想到真人卻仿佛是個文士一般,也微微楞了一下,這才躬身為禮道:“當麵是趙德趙軍使嗎?”

“正是鄙人。”趙行德的臉還是陰沉的。

李子翁暗暗納罕,仍和顏悅色道:“在下虎翼軍李子翁,奉張善夫上將軍之命,請趙軍使過府一敘。”

張善夫乃行軍司上將軍,位高權重,與自己素來沒有瓜葛,突然相邀,趙行德微微吃了一驚,不得不拱手道:“李兄且入內稍等片刻,待我和家人說一聲。”李子翁點了點頭,便站在院中相候,他環目四顧,隻見院子裏綠草茵茵,幾棵花樹錯落有致,海棠花開正是爛漫,廊前秋千紮著萱草,大水缸裏幾尾紅鯉魚在悠哉遊哉的遊動。李子翁乃是韓國公嫡長孫,暗暗點頭道:“這院子布置得匠心獨運,趙軍使倒是好閑情逸致啊。”

趙行德入內對若雪道:“軍府上將軍張善夫相情,我去去就回。”換上軍袍,腰佩橫刀,備馬出門。

張府建在敦煌城內,占地甚廣,相傳是唐時所建,有兩百多年了,門口立著兩座威武的石獅。李子翁和門口的虎翼軍衛士到了個招呼,便帶趙行德穿堂過室,來到後院書房,低聲稟報過後,便示意趙行德進入。趙行德朝李子翁拱了拱手,謝過他的帶路和友善。

趙行德步入房內,不敢怠慢,躬身秉道:“末將趙德,參見張上將軍。”耳聽得老年人渾厚的聲音“趙軍使不必多禮。”方才直起身來,這時看清對方形貌。張善夫身材高大魁梧,頭發已經有些花白,兩腮和下巴鐵青,胡須刮得幹幹淨淨,麵目和善,雙眸湛然,令人心生親近之意。書桌的背後掛著一幅巨大的畫卷,畫的是張氏先祖張議潮出行圖,原本是莫高窟壁畫,此乃專門請了名匠高手臨摹下來的。

不多時便有仆役將奉茶,在書桌上放了一盞,在旁邊客人的座位旁放了一盞。但軍中會晤,不得上級的許可,下級是不能坐下的。趙行德聞著滿屋茶香撲鼻,隻能仍舊筆挺地站著。張善夫沒有說話,輕輕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趙行德倒有些惴惴不安起來,不知這夏國軍中第一人招自己來究竟有何見教,難道是自己指點淳於震鑄炮和煉鐵術的事情被軍械司知曉了?

張善夫放下茶盞,微笑道:“撰寫‘安西策’和火炮營諸條令的才士,老夫早想一見,恰逢和行直都是旬休,便相請過府來一敘。”趙行德拱手道:“上將軍謬讚,末將慚愧。”

趙行德長手長腳,穿著軍袍挺直了身軀,和書房裏擺設極不協調,顯得屋頂矮了,張善夫微微一笑道:“老了,仰著脖子說話太累,行直還是坐下吧。”

趙行德在書桌旁坐下,仍舊神情肅然,危襟正坐。張善夫笑道:“行直以一己之力壓得那些炮手心服口服,似乎不是這麽拘謹的人。”聽他話中有話,趙行德愣了一愣,拱手秉道:“末將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得已而為之?”張善夫玩味地重複著他的話,忽然道,“淳於震大師對行直的炮術極為推崇,行直若要收服麾下士卒,為何不借重淳於大師之力,隻要他陪著你在火炮營中巡視幾次,當眾聲言你的炮術過人,眾軍士自然就服你了。”他上下打量著趙行德,似乎是想看出他的真實想法。

“這個?”趙行德不覺語塞,他知曉操作這新型火炮的多數精銳炮手都得到過淳於震的指點,甚至算得上是徒子徒孫,假若按照張善夫所說的這樣,炮手們要容易服從得多,更不可能出現像郭子東那樣挑釁自己的情況。

“末將沒有想到。”他有些言不由衷地道。

“沒有想到?”張善夫嘴角微微翹起一個嘲諷的笑意,“戰鬥、隊列、內務,洋洋灑灑三部條令,將火炮營的戰鬥作息事無巨細都涵蓋了。偏偏這點沒有想到,看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啊。”

趙行德隻覺如芒在背,沉聲道:“末將確實沒有想到。”

“一葉障目而已。”張善夫手指有節律地敲打著桌麵,沉聲道,“你是一葉障目,想要單憑自己的本事收服軍士。你是不是以為,若假借外力,借重淳於大師的威望來收服了部屬,算不得英雄好漢?”

趙行德一愣,腦海裏浮現出“行有不得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這句話來。他看著張善夫,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也沒有立時反駁,算是默認了。

張善夫歎了口氣,沉聲道:“你是不是還以為,各人都應該隻憑本事得出個勝負,依靠認識誰不認識誰來壓服別人,算不得英雄好漢?”

趙行德沉默著點了點頭。張善夫沉聲道:“老夫出身於世襲楚國公府,這輩子的功名,斷斷不敢說沒有仰仗先祖的餘蔭,照你這麽想來,老夫也算不得英雄了?”他眼中閃過一絲黯然,見趙行德欲要告罪,伸手止住他說話,笑道,“行直乃二皇子的好友,淳於大師的故舊,現在又是老夫的座上賓,恐怕也算不得好漢?”

“這個?”趙行德有些尷尬,被張善夫譏笑,有一股硬氣衝上頭頂,申辯道:“上將軍恕罪,末將隻是覺得如此一來,有失公允之意,是以雖然認識淳於震大師,卻不敢借助他的威望。”

“公允?”張善夫微微一笑,沉聲道,“你天賦異稟,能開三石弓射連珠箭,故而剛剛從關東過來便能躋身承影,繼而因緣際會,得任百夫長。你可知道這是多少軍士努力一世都無法做到的。他們未必沒有你努力,僅僅是行直你膂力比他們大而已,你覺得這對他們公允嗎?”他頓了一頓道,“抑或是,天生膂力大就算公允,借助外力就算不得公允了?”他帶著嘲諷的口吻道,“那也不用弓箭了,赤身相撲摔跤的好手,最是英雄好漢。”

趙行德一口氣堵在胸口,脖子漲得紅,不知如何作答,張善夫盯著他的眼睛,沉聲喝道:“假若你一直這麽以為,確實不配做校尉,隻能做個百夫長,否則不知多少袍澤都會被你的虛榮之心害死。”他抬手讓趙行德先不要說話,繼續道,“戰場之上,全力以赴尤恐不足,焉能顧全這些個人榮辱。”

“可是這不是戰場!”趙行德固執地爭辯道。

“對軍官來說,哪裏都是戰場!”張善夫眼神淩厲如刀,打斷了他的話,“不能利用其一切有利的情形,保全自身,戰勝強敵,那就是愚蠢,就是懦夫!”

趙行德覺得張善夫的話仿佛鋼針一樣紮進心裏,一時間無法接受,卻也無法反駁。張善夫見他沉默,也不再相強,歎了口氣,沉聲道:“火器司沒任命你做校尉,改行推舉了一個無能之輩,王童登和你麾下軍士都憤憤不平,你倒是甘之如飴,是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