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天色已晚,外麵風刮得呼呼直響,響起兩個悶雷,眼看一場大雨將至。白虎堂中點燃鬆脂火把照得亮如白晝。四下安安靜靜,軍士都朝這邊看了過來,隻有一個聲音在堂中回蕩:“自守之道,是我朝的根本製度。我朝百姓皆自守之民。我朝州縣鄉裏,皆自守之土地。蠻夷若要入寇,則步步維艱,不能深入。為何,因女真、契丹蠻夷,唯知奴役百姓而已。一旦入寇,我朝百姓必群起攻之。而我們隨意役使百姓,便是壞其自守之心誌,無異於為蠻夷做了準備功夫。使民不能自守,則國亦不能守。所謂千裏之堤,潰於蟻穴,正是此意。”
趙行德將語氣稍稍緩和一些,道:“興許有人覺得,這不過是小事情而已。可你有沒有想到,對你來說是小事情。對百姓們來說,可能是大事情。百姓們忙活完開荒種地,家裏的孩子要爹娘管束,年老的父母要兒女照顧,哪一件對人家不是大事情。”他抬起頭望望屋外麵的天色,道:“快要下雨了,”他提高了聲調問道,“有沒有人擔心自家的草棚子漏水,父母妻兒受淹的?”
這話讓不少人臉色一變,百姓們匆匆搭建的地窩子、草棚子都很簡陋,不像軍士的高出地麵一截的皮室帳幕那樣防雨。不但要漏水,還要提防地麵的雨水倒灌。旁邊伺候的張仆也是其中之一,他看著慷慨激昂地趙校尉,心裏憑空生出一股期望,雖然聽得半懂不懂,他就覺得這個校尉是為了百姓們好。
趙行德環視了一圈,白虎堂裏伺候的幾十個丁壯,不少人都露出不安和期冀的神情,他微微一笑,沉聲道:“有擔心的,先回去照顧父母妻兒,這裏的雜事先不用管了。”
“謝過大人。”張仆聞言大喜,向趙行德躬身行禮,身形動了動,又看了看左右,大家亂糟糟地道謝過後,還在互相觀望著,不不敢拔腳就走。金昌泰不覺好笑,大聲道:“回去照顧家裏人,快點走!”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明天過來領一升糧食。”張仆感激地朝上席看了一眼,轉身匆匆離去。片刻之間,在旁邊伺候的幾十個丁壯幾乎走個幹淨,隻有兩三個留了下來。
軍士們從前宴聚也都是自己動手,此時沒了旁人服侍,便回到從前的情況,大家亂紛紛吆添酒添菜,倒另有一番熱鬧無間的味道。因為役使百姓的苗頭剛剛開始,既然校尉不準許,大多數人也便笑笑作罷了。而有心一些的軍官則對趙德校尉加深了一層認識。金昌泰招手叫過杜吹角,麻煩他找幾個人跑去廚房那邊一趟,把做好的菜都端過來。因為廚娘們雖然都是有工錢的,下雨天還是放她們早點回家裏看看。對普通百姓來說,地窩子倒灌雨水是需要一家人全力應對的大事情。
這時還有張鐮刀等幾人尚未離去,趙行德有些奇怪,問道:“你等為何還留在這裏?”張鐮刀訥訥道:“大人,我光身一個,住的地勢也高,倒不怕水淹。”另外幾人情形和他差不多,唯有一個叫周宇的沉聲道:“將受命之日而忘其家,雖然隻執賤役,卻不能半途而廢。”趙行德笑了笑,不置可否。李四海卻多看打量了他幾眼。金昌泰暗暗沉吟,這些留下來的丁壯,明日得發一鬥半的糧食,方才顯得公道。
李四海端著酒,對趙行德笑道:“道路曹長史崔謙之正在遼國出使,遼主還問起我朝插手遼東的事情,崔謙之答他說,假使遼國斷了支持草原部落騷擾我朝,我朝方可考慮不幹預遼東。相較之下,崔謙之以遼東子民為籌碼,討價還價,比起趙校尉這般為民請命來,境界便差了不少。”趙行德舉杯和他相碰,謙讓道:“這都是出於公心,為國為民而已,李校尉謬讚了。”李四海微微一笑,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沒有再說下去。
這時,張仆的妻子正弓著腰,不停地將灌入地窩子裏的雨水潑出去,一兒一女兩孩子都跟在她後麵,小手吃力地端著陶製的碗盆。床上擺著一個木盤,雨水仿佛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裏滴落,不一會兒工夫就要滿了。“娘,”小兒子帶著哭腔道,“爹爹去哪兒了,我要爹爹。”大一些的女兒眼中也含著淚珠,外麵又打雷又下雨的,小孩子不禁嚇,這時候爸爸不在家裏,委實有些怕。
兩行汗水從張氏臉上淌落下來,她一邊不停地舀水,一邊道:“你爹在軍士老爺那兒服侍,就快回來了,就快了!”小孩子可不通多少道理,女兒端著陶盆的手忽地一軟,一盆泥水打翻在地上,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兒子也跟著哭了,張氏滿心苦楚,正無計可施的時候‘忽然一個人影穿過雨幕奔了過來。
張仆遠遠看見女人,高聲道:“光舀水有什麽用啊,用泥巴和草在家門口築一道檻把雨水攔著。”說話間丈夫到了家,翻出一把鐵鋤,又鑽入雨水裏麵,挖出一堆泥土,在門口壘砌起一道小小的堤壩來。張氏仍舊一邊朝外麵倒水,一邊抬起頭看著丈夫在雨中忙碌的身影,眼睛裏噙滿了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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遼國上京臨潢府,皇帝禦賬之內,耶律大石正在禦覽夏國使臣團的觀察密報,這使臣團身處敵國,上下皆謹言慎行,唯有一個陳氏遠支宗室,有些口無遮攔。“是個疏狂失意之輩,倒是可以拉攏一下。”耶律大石沉吟道。未登基時他便慣於在對手身邊埋下暗子,做帝皇以後,這等小事原本不用他親自過問,但凡是習慣成自然,密探們也將這些東西直接上奏,以皇帝陛下的心腹親信自居。
門外宦官通秉,老丞相蕭兀納、南院樞密使蕭孝德求見,耶律大石忙傳他進來,並站起身到門口相迎。蕭兀納是兩朝老臣,如今已經年逾古稀。軍權仍舊握在他的心腹親信手上,老丞相所負責的乃是編修國史,以及勸農耕,鼓勵工商之類的事情。
蕭兀納臉雖然帶著怒容出現在門口,顧不得大禮參見,沉聲道:“商朝乃是中原人的祖先,與我朝毫無幹係,陛下為何偏偏要在國史上添加契丹乃是殷商苗裔的話語。”南院樞密使蕭孝德則一臉無奈地跟在蕭兀納的身後,躬身道:“臣蕭孝德,覲見陛下。”
蕭兀納將一卷嶄新的國史摔在禦案上麵,怒氣衝衝地等著皇帝解釋。他算是三朝老臣,也不怕死。道宗皇帝在世時,隻顧著打獵行樂,國中大事大多交給丞相蕭兀納處置。耶律延禧繼位後,蕭兀納因為忠心敢諫而被罷免,在耶律大石起兵的時候,還曾在家鄉聚集本族兵馬準備拱衛廢帝,可耶律大石順利登基之後,為了穩定朝政,還是千方百計將這位朝廷重臣請出了山。
今晨他檢查發現國史記載被人做了改動,添加了“契丹,殷契之苗裔也,”這句話,不免勃然大怒,追問翰林院編修,底下不敢隱瞞,說南院樞密使授意,蕭兀納又揪著蕭孝德問罪,蕭孝德無奈之下,隻得帶他來麵君。
耶律大石待他怒火稍平,微微笑道:“朕從前特意做過些考據,老丞相請坐,待朕慢慢道來。”蕭兀納“哼”了一聲,坐在一旁,心裏也有些吃不住他說的是真是假,耶律大石當初確實是做過翰林院編修的,他對國史有所研究,也是理所當然之事。耶律大石又示意蕭孝德也坐下,蕭孝德才將信將疑,膽戰心驚地坐了下來。
“漢人的《史記》說,殷商的始祖叫做‘殷契’,朕當初考據,殷商十四世八次遷都,屢屢經過鮮卑山這一帶,因此留下一脈,後來繁衍成了我契丹八部。故而我契丹八部,與南朝孔聖當同為殷商之苗裔。”耶律大石一臉正容地說到。蕭孝德不禁張口結舌,他身為南院樞密使,自非不學無術之輩,想象不出飽讀詩書的陛下,居然隨口說出這種杜撰言語。
“你,你.......”蕭兀納不禁氣得臉色發青,“陛下這個考據,到底有無旁證?”
耶律大石臉色古怪,將兩手一攤,反問道:“史書有言‘自殷以前諸侯不可得而譜’,所以也沒有太多旁證,不過像‘秦之先,帝顓頊之苗裔’,‘匈奴,夏後氏之苗裔’,同樣無旁證可考。”他微微一笑道,“契丹先祖可以上述到三代,中原當不可再以蠻夷視之。”
蕭孝德瞠目結舌,蕭兀納氣得胡須發抖,憤憤道:“信口胡言。”皇帝倒行逆施起來,比修改史書惡劣得多的事也幹得出,耶律大石在這上麵胡鬧,他也無可奈何,最終隻能拂袖而去。耶律大石恭敬地送他到門口,又傳宮中內臣,向丞相府送去羊五百頭,嘉獎老丞相為國憂勞之功,卻把蕭孝德留了下來,向他詢問他各道農莊和工坊商肆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