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大石親征的消息傳出之後,遼軍士氣大振。自從去年十二月出兵以來,現時已是四月末。金遼兩軍在沈州、遼陽鏖戰了將近半年,士卒皆已疲敝,又不耐酷暑,然而,此時誰也不敢輕言後退。耶律鐵哥被嚴令戴罪立功,也開始和金兵互有攻守,步軍憑借山勢連營十餘裏,互為犄角,又有大隊鐵騎在營寨之間來回呼應。金兵竟是屢攻不下。遼金兩邊就此僵持下來。在金兵連日攻打下,遼陽城已經搖搖欲墜。然而,戰事綿延數月,卻一直還未攻克。眼看上京方麵耶律大石親征的援軍就要到達,駐蹕黃龍府的金國皇帝完顏阿骨打終於忍耐不住,決定率領兩萬鐵騎南下,與耶律大石會獵於遼陽城下。
遼陽城外金兵攻城更加猛烈。每一回撲城,金兵往往驅策簽軍萬餘為前驅,卻將猛安謀克精銳夾雜其間,守城的遼軍疏忽不得,隻能萬箭齊發,將礌石一股腦兒砸下城去,卻實實在在不能殺死多少的女真兵。數月下來,城外的土地都被血染成了紫黑顏色。圍攻遼陽初時,為防瘟疫肆虐,每回交鋒之後,城頭的遼軍默契地沒有殺傷金國的收屍隊。到後來天氣漸熱,金兵居然將腐爛的人畜屍體投入城中,遼軍便不再容忍金兵靠近收屍。金兵一旦靠近城牆,便是箭如雨下。
此時的遼陽城下,屍體已經堆積如山,爛得不成樣子,就算有風的時候,也彌漫著難忍的惡臭。而遼陽城內的房舍則大部分被石彈炸毀,剩下的也多被拆掉以加固破損的城牆。幸而遼陽城中積儲甚豐,十幾萬契丹族人明知城破則必死無疑,連健婦都登城守禦,老弱則運送矢石,看守奴隸。而東京留守蕭素賢本是渤海大氏王族嫡脈,耶律大石私下又許過他渤海複國之事,故而城內的渤海族人多能用命死戰。金軍所盼望的渤海大族起事無望,反而是兄弟會的內應趁著兩軍交戰時候傳遞了消息,說城中工坊的漢奴預備起事,請城外的軍隊準備接應。
按理說城內的漢兒皆為奴隸,根本無法與外界聯係,可恰好有個入了義勇兄弟會的漢兒,是渤海人的女婿,故而在戶籍上被嶽家隱瞞下來,還被編入了渤海人兵籍。趙行德頗為意外,核對暗號無誤之後,還是將這個消息通報了金軍方麵。
現時遼陽城的格局,乃是韓昌當年規劃的,各種工坊依照五行方位分布,有口訣雲,東木,北水,南火,西金。東為甲乙之木,恰好遼陽以東多山林,城東遍布木匠作坊,加工各種木器。北為壬癸之水,遼陽城北臨太子河,碼頭規模在遼東內地首屈一指,貨物多由此轉運外地。南為丙丁之火,城南多窯廠,燒*陶,夜晚火光衝天。西為庚辛之金,城西多鐵鋪作坊,鐵製農具、各種鎧甲兵器等皆在城西製造。世人皆稱夏國劍為天下第一,而在中原有頗多上品兵刃謊稱是夏國百煉鋼所製,實則都是產自遼陽,因為鋼鐵色澤純淨,鋒利耐用,普通人根本無法分辨。此次聯絡起事的漢兒工奴便多在城西打鐵工坊。
當韓凝霜向趙行德介紹這遼陽的布局時,趙行德還曾感慨,這韓昌當是個聰明絕頂之人。不但把各種工坊對應的資源物流安排得恰到好處,還暗合了五行方位屬性,為漢軍起事造勢。以至於漢軍起兵失敗之後,遼國朝廷一直還因襲了遼陽城原先的規劃,並未做絲毫改變。遼東也一直流傳著遼陽乃遼東龍脈之首的說法,就連金國皇帝完顏阿骨打,也頗為在意。
遼國守軍將西邊三座城門中的顯德門、大遼門已經完全堵死,隻留下一座正西方位的大順門,以供遼軍鐵騎出城衝擊之用。漢軍起事後,便是要搶占這座大順門。韓凝霜和完顏辭不失打了個招呼,先引軍埋伏在西城牆外。金兵對遼陽城原本是圍三闕一的打法,西城牆攻打並不猛烈,得知了這個消息,完顏辭不失大喜。當即命完顏宗弼、完顏宗翰、完顏婁室率兩萬正兵調到遼陽城西。其他金兵仍是全力攻打東、南、北三麵城牆,獨留下這西麵城牆不打,準備一旦城內有動靜,則立刻大舉攻城。
金兵宿營原有虛立營帳為疑兵的做法,從遼陽城頭看去,一望無際皆是連綿的營帳,到了晚間則處處火把亂晃,分布不清虛實,故而這兩萬餘兵馬調動到城西,遼陽城中的遼兵也毫無察覺。不過,埋伏了數日,城內毫無動靜,金軍方麵反倒有些暗暗生疑。圍攻遼陽的金兵統共有十五萬之多,但其中正兵亦隻有八萬多人。和遼國援軍對峙的八萬金軍裏麵有五萬多正兵。繼續攻城的遼軍七萬多人,但正兵隻有三萬人,如今倒有三分之二都滯留在西城外無所作為。眼看完顏阿骨打就要趕到遼陽城下,似完顏宗翰這等猛將都欲早建功勳。若非韓凝霜和趙行德一力挽留,完顏辭不失也早將這支精銳轉到其他方向去了。
“老趙,這兄弟會的內應,該不會是......”簡騁透過帳篷的縫隙望出去,城牆上風平浪靜,城內也沒有傳來別的聲響。簡騁忍住了沒有說下去,旁邊的虞文良便是那舍了家小通風報信的內應,聞言急了,顫聲道:“諸位將軍,城內的兄弟們都是提著腦袋幹事,援兵可千萬不能撤了。”
“你放心,”趙行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我們不會走的。”他轉頭看了看帳內的,這間不大的營帳裏,密密麻麻擠了八個人。為了不致城頭遼軍起疑,白天大家都不得隨意進出,到了夜裏,才由後麵送上來食物飲水。漢軍大都集中在前麵這片營帳裏,而兩萬多金兵則在後麵。韓凝霜已經和完顏辭不失講好,若是遼陽城破,這城內的漢人則全部歸漢軍所有。
虞文良感激沉聲道:“謝將軍。”趙行德衝他點點頭,歎了口氣沒再說話,又朝外望去,城內依舊是毫無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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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遼陽西城牆後麵,百步之內都是拆除出來的空地,堆積著礌石、滾木等物資。因為金兵有意圍三闕一,故而這裏遼兵也不若其他三麵密集,幫助城上防守的契丹健婦和老弱,也多安排在其他三麵。西城牆的兵力雖不若其他三麵,東京留守蕭素賢卻並沒有為此而放鬆警覺,就連普通的渤海人也不得靠近城牆百步之內。
離城牆百步之外便是鐵匠工坊。城內的兵刃卷刃缺口的,鐵甲甲片破損的,都在此修補,無法修補的則要回爐子重造。東京留守蕭素賢不斷征發城內的契丹人、渤海人登城助守,除了從甲械庫裏取出曆年儲藏的兵器之外,所需的鎧甲兵器也都是此處工坊打造。
工坊之內,一片煙火繚繞中到處都是密集的“叮——叮——”的打鐵聲,偶爾傳來一聲“滋啦——”,燒得通紅的鐵器伸到水裏帶出一片蒸汽。因為天氣炎熱,打鐵的工奴多精赤身體,僅有一塊布條遮羞,煙塵和汗水讓各人的麵目都看得不甚清楚。
楊三兒和劉全偶爾交換一下眼神。虞文良生死未卜,也不知起事消息是否帶到了外麵。這十幾日,從契丹人送來修補的兵器鎧甲上看,外麵的戰事越來越激烈了。就在前日還有一枚石彈子砸中旁邊的工坊棚子。看守的契丹軍兵也越來越少。劉全眼中閃過一抹寒光,楊三兒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稍稍把頭抬起一點,朝遠處的霍安看去。霍安站在鐵砧旁正奮力揮舞著錘頭,汗水沾濕著頭發搭在臉頰上,他也朝楊三兒看過來,點了點頭,腳步挪了挪,腳鐐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這些工奴在打造兵刃的時候,竟是用腳鐐和鐵鏈子牢牢栓在地上的,左右能夠挪動不過兩步之距。
幾個準備起事的領頭之人,李儀、郭安、周旺、馮定眼神裏都沒半點猶豫。楊三兒再次看向劉全,兩人都點了點頭。劉全埋下頭去,著意把炭火撥弄了一下,一柄正在打造的劍燒得紅紅的。一刻鍾之後太陽就要落山,為防範夜間出事,契丹官府會把這些工奴都趕到離城牆更遠的地方睡覺。
三四個契丹官人走到李三兒的麵前,讓他清點下今天打造好的兵刃,李三兒滿麵堆笑著向他稟報,竭力吸引著契丹官人的注意。就在兩步距離之外,劉全忽然抽出正在炭火裏燒著的鐵劍,“嗤——”的一聲插進了契丹人的後背,鮮血帶著焦糊的味道,契丹官人還未及反應,鐵劍抽出來,再度插進旁邊一人的胸膛。剩下兩個契丹官人轉身拔出了彎刀,李三兒抄起鐵錘,輪圓了砸向他們的腦袋,頓時就腦漿迸裂。
“動手!”隨著一聲暴喝!霍安都操起了大錘,不住手地“蹦”“蹦”“嘣——”連續砸在連著腳鐐的鐵鏈上,頓時有兩三個鐵環被砸得粉碎。契丹人不該讓工奴自己打造這些鐵鏈,霍安等人有意地在鐵料裏加了硫磺,雖然看似粗大結實,卻有異常的脆性,隻用重錘猛砸便能砸斷。一時間,這裏數十個工奴都得了自由,紛紛抓起手中兵刃,朝著相鄰的工坊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