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74 長戟三十萬-3

從座師處告退,賈元振鬱鬱道:“文不成,武不就,真是愧煞人也。”

眾太學生麵有慚色,沉默之中,馬援忽然歎道:“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將略兵事,似乎是元直先生所長,隻可惜無緣向他請教。”鄧素首重經術,對門生雖好,卻不太願意他們分心旁騖。這些太學生都是二十出頭之人,為求功名,不得不自我拘禁在汴梁太學這小小一方天地裏。異域的人情風物,金戈鐵馬的生涯,都令人分外神往。

尉遲呈點頭道:“每讀趙先生文字,恨不能舍身赴義,去遼東殺盡胡虜。”武進賢卻推了下他的肩膀,嘲笑道:“書呆,遼軍已飲馬黃河,殺胡虜何必去遼東。走,校場練箭去。隻可惜找不到馬來練練騎術。”他又轉頭對劉文穀和賈元振道:“京山,時舉,你們可不能掃興?”

二人幾乎同時擺手,劉文穀推脫道:“朱大木先生新出的文章,還沒讀得通透,你們先去。”賈元振也搖了搖頭,心中暗道,文武殊途,打仗是禁軍的事情,這般荒廢下去,下度秋闈又要名落孫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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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中,夫人王氏眼淚漣漣地親自為兒子收拾著行裝。新科狀元李若虛官授正八品翰林院編修,但差使下來,卻是跟隨參知政事秦檜赴大名府,督促協調河北眾將禦敵。王夫人沒有說什麽,心裏可著實有些哀怨。既埋怨兒子慷慨請纓,又埋怨老爺沒能勸阻。誰都知道,河北兵荒馬亂的,京城裏又謠傳王彥與遼軍暗中勾結,引敵入寇,李若虛這一去,豈不是羊入虎口?

後院花廳中,李若虛站在下首,他今年已虛歲二十七,舉止神態,都比趙行德離開汴梁時要沉穩了不少,但和李若冰相比,還保留著濃濃的書卷之氣。幼弟將赴河北,李若冰便將珍藏的一柄自來火短銃交給他防身。這是貶斥瓊州時所結交的李四海特意托人贈給他的。

“為兄親自試過,這短銃雖小,見機卻快。扳機瞬間便能發火,威力可穿透革甲。端的是防身利器,”李若冰作勢朝著遠處瞄了一下,歎道,“隻可惜自來火槍機打造不易,價錢更是奇貴無比。若是我朝將士人人都能配上一支自來火銃,瞬時擊發,胡人鐵騎便更不足懼了。”回到汴梁後,李若冰特意打聽,這種自來火短銃的價錢高得令人咂舌,買一支短銃的價錢,足可買幾匹好馬,便打消了奏請為禁軍火銃手換裝自來火銃的念頭。

如今河北塗炭,遼軍更飲馬黃河,聽說這武器如此犀利,李格非也來了興趣,他拿起火銃,反複察看,甚至拿眼睛對著銃膛看裏麵的機關。雖然明知銃膛是空的,還是嚇得李若冰身上寒毛乍起。

“文叔兄,”晁補之含笑道,“自來火銃極容易走火,銃口萬萬不能隨意對著人,更不能對這自己。”這十年來他在翰林院投擲閑散,儀容雖然略顯衰老,兩鬢微現星霜。當他見到李若冰取出自來火短銃時,心中驚訝,暗道不知那哪位關西的世家子弟,居然以如此珍貴之物相贈。雖然心裏疑惑,他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打算尋個時機問問李若冰。

“無咎兄曾經見識過這東西?”李格非並未覺得不妥,很自然地將短銃遞給晁補之觀看,皺著眉頭道:“這火銃如此短小,就算多用些精鐵,也應該費不了多少銀錢吧?”按他的想法,眼下遼軍大兵壓境,這短銃如果好用的話,就當大加仿製,為驅逐胡虜出力。

晁補之沒有答話,熟練地看了看火銃的結構,似乎花紋比從前在夏國所見更加精美,但主要的結構仍然未變,他將火銃交給李若虛,方才歎道:“文叔,這短銃的造價極貴,並不是因為物料的緣故,而是因為匠師難得。好匠師的工錢,抵得數百工匠。自來火槍機需要高等匠師悉心製造,而且十個成品裏麵,未必有一個是真正可靠的,就像我說的一樣,那些不可靠的槍機,要麽不能打著火藥,要麽太容易走火,根本不堪使用。當年我初入翰林院時,也曾想仿製此物,失敗多次後,也造出了一柄,所耗費的銀錢,比在關西買還要貴些。”

“原來如此,”李格非點了點頭,“如此說來,便不如弩機了。”將手銃交給李若虛,叮囑道,“這防身之物,仔細收著便好,無事時不用拿出來炫耀。”如不能大量製造,充其量不過是一件寶貝罷了。

“文叔兄此言差矣,”晁補之搖頭道,“弩機在世上,至少也有兩千多年,經過曆代能工巧匠加以改進,潛力已經挖掘窮盡。而自來火槍機出世不過數十年而已。這槍機和弩機相比,便如同嬰兒比壯漢,現在這嬰孩的力氣雖然比不上壯漢,但隻要悉心培養,還可以不斷增長,說不定有朝一日,便能遠遠超過這壯漢。而壯漢無論如何,力氣已經不可能有多大增加了。”他有些遺憾地歎了口氣,當初他在翰林院工坊嚐試仿製自來火短銃,結果被度支郎以靡費為由彈劾,朝廷不準造,自己又不能造,此事不得不半途而廢。

“唉,道理雖然不錯,”李格非搖頭道,“可是遠水難解近渴。若冰曾出使北朝,可有製勝之策?”

李若冰沉吟道:“北朝年來治國之策,無一不是急功近利,雖然不免遺禍於後世,卻在最短的時間內把軍力民力都壓榨了出來。以我之見,隻要我朝與夏國閉關自守,與遼國斷絕貿易。不出數年,稍有天災之類,遼國便要大亂了。耶律大石雖然窮兵黷武,可是,遼國去年滅了女真,現在士氣正盛,立刻南下侵我,卻是極難應付。”他想起昔年出使女真國,所見精兵猛將,皆彪悍異常,沒想到耶律大石竟能一鼓而滅,想起來都讓人心驚。“耶律大石雖然是個梟雄,但契丹人少,糧餉都缺。隻要朝廷不自亂局麵,遼軍斷難持久,王彥等河北諸將再擾其後路。屆時王師反而能夠趁勢北伐,犁庭掃穴,收複幽燕。”李若冰他頓了一頓,似乎覺得話說得太滿,又道,“我也是紙上談兵,元直與遼軍多次交手,南山城更以數千之眾力挫十萬遼軍,若說克敵製勝,他胸中韜略十倍於我。”

提起趙行德,眾人都沉默了下來。李若冰在遼東偶遇趙行德,事後偷偷稟報了父親,李格非也告訴了晁補之。趙德的名號在遼東如雷貫耳,在大宋卻少有人知。李若虛詢問道:“除了河間城,姐夫還和遼軍打過仗麽?”他有些興奮道,“他的箭術通神,必然是李廣一樣的勇將。我怎麽不知道?”李格非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肅然道:“此事萬萬不可傳出去。”李若虛點頭答應,看向李若冰的眼睛中卻有好奇之意。李若冰心下暗歎,自從揭帖大案,妹妹和妹夫逃難後,這幼弟仿佛突然開竅了一樣,知道發奮讀書,但性格卻越來越沉悶,難得見他像年輕人這樣好奇的一麵。

然而,趙行德的身份隱秘,幹係非小。無論李若虛如何懇求,李若冰也硬著心腸沒有吐露一字,隻說時候到了自然會知。李若虛有些怏怏不樂地回到書房,趙行德在汴梁的日子雖短,二人相處卻極佳,給李若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位姐夫逃離汴梁後,更成為謎一樣的人物,引人好奇。每次他的文章出來,李若虛都會第一時間拜讀。雖然李若冰沒有透露,但聯想到李若冰原先的差事,以及文章中的內容,李若虛也猜到了幾分實情。他強自壓下內心的激動,回到書房中,方才忍不住嚷出來:“大丈夫當投筆從戎。古之人誠不欺我!”

他興奮地在房中轉了一圈,忽然停了下來,驚訝地看著房間一角,有些尷尬道:“朱兄,你怎麽過來了?”平常不苟言笑的李若虛也有如此失態的一麵,朱振不覺好笑,將一個包袱放在桌上,笑道:“寶刀贈英雄,李兄跟隨秦相公到大名府,也不必上陣,隻是兵戰凶危,刀劍無眼,就送你一副好軟甲吧。”說完將包袱解開,竟是一副極罕見的鋼絲鎖子甲。

朱振乃是武昌軍節度使朱伯納第四子,當朝朱皇後的幼弟,當年李若冰與朱穎常常在上元、清明這些時節見麵,這兩個幼弟便在一旁玩耍,後來李朱二人的婚事不諧,兩個夥伴的交情卻沒變淡。朱伯納雖然是武將,卻十分尊崇文事,不但延請名師,生生將一個兒子朱森教養成了儒林名士,就連習武的朱振,也叫他少與旁的勳貴子弟去飛鷹走狗,多和李若虛這樣的後生才俊結交。

“朱兄,你這禮物,太貴重了。”李若虛撫摸著鎖子甲歎道,他有幸跟晁補之、李若冰見識過不少軍械盔甲,並非不識寶的人,這種鎖子甲極為昂貴,通常是大將穿在袍服裏麵,以防軍中刺客的。

“說給你,就給你了,哆嗦什麽。”朱振混不在乎道,“這鎖子甲自到了我祖父手裏,就再沒上過戰場,再傳個幾代,恐怕就要生鏽了。”說到後來,他的言語中帶著一絲落寞。太祖太宗皇帝收天下精銳為組成京師禁軍,又選拔禁軍精銳組成禦前班直,每一代都特意選拔高大女子與之匹配,讓他們世世代代都可以拱衛皇家。可是這些猛將精兵之後,便如深藏在宮中的鋼絲軟甲,難得上一回戰場,漸漸地消磨鏽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