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水寇首領一時無語,趙行德低頭看著陸明宇,歎了口氣:“陸壯士,你先起來,為我等把繩索解開吧。”“啊喲!”陸明宇抬頭,滿臉都是懊喪,以掌擊額,“該死,該死!”他忙站起身來,取出腰間的短匕首,先為趙行德割開了繩索,稍微猶豫了一下,看了看趙行德,又待繼續給其他幾人鬆綁。因為動作太快,其他人都來不及阻止,就算心中疑惑,也不敢唐突阻止。
“陸大哥,這些人來路不明,不可放過官軍探子!”一名水寇急道。
“什麽來路不明!”陸明宇厲聲道,“此乃趙元直先生,有幸當麵,還不快過來拜見!”
他一邊說,手上短匕不停,將綁縛杜吹角等人的繩索一一割斷。軍士們被這前倨後恭弄得摸不著頭腦,手腳一得自由,便簇擁在趙行德身邊,麵色警惕地注視著群盜。
水寇們則大驚失色,有人交頭接耳道:“趙行德?”“罵遼賊鬥奸臣的趙行德?”“要朝廷均田減賦的元直先生?”“果真是元直先生?”“他不是死在契丹人手中了麽?”更有人期期艾艾道:“他,他,元直先生,他就是方教主聖諭昭告天下的聖教前軍師?”看向趙行德等人的目光,也由起初地仇恨鄙夷,變為三分敬仰,三分懷疑,還剩下的全都是震驚和不可置信的神色。
“還不過來拜見!”陸明宇見手下遲疑,不由厲聲催促道,“天殺星,過來元直先生跟前賠罪!”
夏貓兒見頭領招呼,滿臉不樂意地走上前來。夏貓兒素來凶悍,截掠這條商船是他出的主意。夏貓兒平素雖聞元直的大名,但趙行德真人在前,也不是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三頭六臂的人物,心中就有幾分不服。他一邊走上前,一邊暗暗道:“聞名不如見麵,陸大哥是油蒙了心。待我一把將他掀翻在地,出個大醜,他也沒臉再拿腔作勢,大咧咧受眾家兄弟的跪拜。”他心中轉念,眼中微露凶光,低著頭,仿佛聽了陸明宇的話,規規矩矩走到趙行德麵前。
陸明宇見夏貓兒老實,還道他聽話,趙行德見他目中閃爍,低頭過來,心下暗暗提防。果不其然,夏貓兒悶頭走到趙行德麵前一步,沒有任何征兆,猝然朝趙行德猛撲過去,蒲扇般雙手去拿他肩膀,自以為隻需就勢一扳,便能把趙行德摔倒在地。陸明宇臉色驟變,卻隔了四五步之遙,無法阻止。幸而趙行德早有準備,他身子不退反進,右手掌緣猛劈夏貓兒的臉頰,能開三石弓的力道何等驚人,夏貓兒被這一下就打翻在地,他偷襲不成,尚沒回過神來,趙行德趕上一步,一腳踩住他的脖子。這兩下變起倉促,兔起鶻落,都在電光石火之間。
趙行德踩住了夏貓兒脖頸,陸明宇一聲“住手!”方才喊出口,他見反而是夏貓兒落敗,咽喉被趙行德踩在腳下,滿臉通紅,幾乎憋過氣去。陸明宇忙改口:“腳下留情!夏貓兒為人雖魯莽了些,卻是並非奸人。請先生留他一條性命。”其他水寇首領也圍攏上來,有人跟著懇求道:“請先生留情。饒他性命!”雖然沒有人再敢動手,杜吹角他們也緊張地將趙行德環護在當中。
趙行德見狀,便將腳收了回去。夏貓兒從地上爬起來,咳嗽了兩聲,望向趙行德的眼神便有了畏懼之色。夏貓兒受那一下重擊,力道之大,唯有自己知道。從剛才到現在,頭腦還暈暈乎乎。趙行德若非掌緣打在他臉上,而是用拳頭錘擊的話,恐怕立刻就要被打斷鼻梁骨。所以陸明宇厲聲吩咐他“還不給元直先生賠罪!”夏貓兒再也不敢違逆,規規矩矩過來,向趙行德磕頭賠罪。趙行德也不以為意,恕了他的偷襲冒犯之罪。這時夏貓兒頭腦稍稍清醒了些,心下嘀咕道:“原來他不是個文弱的書生。”
夏貓兒在眾水寇中以勇悍著稱,眼看心服口服地來拜見趙行德。其他眾人也收起了別樣心思,綠林中人以力為尊,此刻看向趙行德的眼神,又多了一絲膺服。趙行德也不受跪拜,隻願拱手相見,眾人見他平易近人,並非高不可攀,紛紛心喜不已。趙行德名滿江湖又行蹤飄渺。能和他見著一麵,乃至稱兄道弟,即使在不少水寇盜賊心中也暗暗稱幸。更兼目睹趙行德一照麵打翻了夏貓兒,這也是一大異聞,足供他們向旁人吹噓許久了。陸明宇更吩咐大擺筵席,他親自同船陪趙行德回到附近的總寨。至於同船被劫持的商人,則托了趙行德之福,眾水寇作勢威嚇一頓,便連船帶人都放了。
自從方臘事敗後,洞庭湖一帶的水寇就沒有徹底斷絕過。先前王彥大軍打敗方臘,順帶著剿滅了東南一帶的盜匪。唯獨一點,因為東南行營諸軍多是北人,不習水戰,所以水上盜賊餘燼未滅。此後朝廷換帥,劉延慶忙著任用心腹,排擠王彥的部屬,還有玩寇自重的私心。於是洞庭水寇勢力漸漸恢複,更有許多在陸上無法安生的盜匪來入夥。在東南西營大軍北上,又傳來遼軍即將南侵的消息後,東南州縣陷入了一片混亂之中,洞庭湖水寇更是勢力大張。
陸明宇乃是洞庭湖十三家水寇的盟主,手下有大小頭領數十人,十三寨有丁壯五千多人,連老弱婦孺在內,則有數萬之眾。而他還隻是洞庭水寇中的大股之一,和他勢力相若的還有其他兩三個巨寇。陸明宇的心思縝密,將總寨建於湖畔一處草澤泥淖密布的所在。春夏漲水的時候,水草亦是瘋漲,若無人向導,幾乎不得水路而入。而秋冬水草衰敗時,寨子周圍水退,一片片泥淖,官軍大船極容易擱淺。寨中丁壯在春夏兩季還耕種田畝,秋冬則專務戰守,一邊四出劫掠州縣鄉村,號稱替天行道,一邊防備官軍趁水淺攻打山寨。
陸明宇將寨中好酒全部都拿了出來,他親自和幾名水寨首領陪著趙行德等人。幾輪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後,陸明宇望著行德,忽然流下淚來,指著自己額角的疤痕道:“不瞞元直先生,此乃十年之前,明宇因揭帖案刺配充軍留下的印子。當年血氣方剛,不願就這麽含冤忍恥,這才不得不糾合了一班情投意合的兄弟,落草為寇,”他長歎一聲道,“這些年來,打著替天行道的名號,雖然殺了些奸惡之徒,但為生計所迫,無辜之人的鮮血,手上也沾了不少,悔之晚也。”他酒後失言,其餘幾個寨主的臉色有些尷尬。在趙行德麵前,竟然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
趙行德見他眼中沉痛,亦感同身受,勸慰道:“國難當頭,契丹兵馬即將南下。陸兄當奮起振作,過去縱有不是處,將來戰場上多殺遼寇,用契丹賊的血洗個幹淨便了。”他的話音剛落,陸明宇眼中透出一絲亮光,他將酒碗往桌上一放,大聲道:“若趙先生樹一義幟,北拒胡虜,解民倒懸,陸某願誓死相隨,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旁邊的幾個水寨首領見狀,哪能不心領神會,鬧嚷嚷大聲道:“願追隨趙先生!”“我等願奉趙先生為首領!”
主桌鬧出偌大響動,讓聚義堂頓時安靜了下來。寨中上下都朝這邊望過來,有人瞠目結舌,有人麵帶激動,有人竊竊私語道:“是要受招安了麽?”“趙先生是聖教前軍師,陸大哥要奉他為主!”“屁,狗皇帝被遼賊拿下了,聽說趙先生是宗室,陸盟主要擁立先生做皇帝,咱們都是功臣!”“聽說趙先生有六丁六甲神術,請天兵天將下凡。”杜吹角等軍士都暗暗吃驚。他們相互交換眼色,想不到趙將軍在宋的威名如此響亮,就連初次見麵的盜寇,也改惡從善,舍身相從。
趙行德注目看陸明宇等人神情,滿臉赤誠之色,並無作偽之情。這些水寇與他素昧平生,隻是激於道義,便甘心以身家性命追隨,確實令趙行德由衷感動,他點了點頭,藹聲道:“既然諸位壯士有報國之心,趙某當竭力玉成其事。如今陳少陽先生與鎮國軍嶽節度正在鄂州操練兵馬,準備與遼軍決一死戰,趙某願從中引薦,讓,......”
他的話音還未說完,陸明宇便急切地道:“趙先生莫不是嫌棄某等,隻往把我們往鄂州鎮國軍推去。”其他的水寨首領臉上也露出失望神色。趙行德原想陳東是朝廷命官,嶽飛威名赫赫,以他二人來收納這些有心為國效力的水寇,當不至於辱沒了這些壯士。見此情形,不由得一愣。這時底下的水寇也有人叫喊道:“就算受招安,也不和嶽雕兒做一處!”
陸明宇臉色有些尷尬,低聲解釋道:“趙先生有所不知,前幾年,嶽將軍隨王節帥掃平東南,可稱得上無攻不取,無役不從,威名赫赫,東南一帶無人不知。隻是,刀劍無眼,打起仗,殺傷在所難免......”說到這裏,陸明宇猶豫了一下,又改口道,“嶽將軍治軍嚴酷,軍中號令森嚴,寨中的兄弟恐怕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