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再興抬頭看天上火辣辣的日輪,從懷裏掏出一個革囊遞給趙行德,“還是試試這個吧!”趙行德接過來,湊到鼻子前嗅了嗅,淡淡的酒味和香氣。“醪糟?”他臉上閃現一絲異色,若非特殊,軍中是禁止飲酒的,鎮國軍尤其如此,若是讓虞侯發現了,吃軍棍都是輕的。楊再興鼓動道:“吃一口。”
周圍幾個踏白營軍卒以目示意,臉上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趙行德灌了一口下去,一股酸甜的漿水流經五髒六腑,口舌生津,精神為之一振,讚道:“不錯!”馬睿接過革囊喝了一口,一抹嘴,哈哈笑道:“這玩意兒也算酒?”楊再興自己也灌了一大口,笑道:“權且解渴解餓罷了。”眾踏白營騎兵都笑了起來。經過這一出,眾人的精神又回複了少許,似乎還能再趕上二十多裏路。
前麵遇見一條清澈的溪水,趙行德建議道:“先歇一歇吧。”他雖心急如焚,但深知“欲速則不達”之道,每每在楊再興馬睿之前,提出來讓部屬休息,養歇馬力。從江州幾百裏疾馳過來,雖然有少數馬匹倒斃,但總的來說,千餘騎兵的狀態還算良好。
“下馬——”“歇息——”馬睿和楊再興分別大聲下令。
眾騎兵雖然疲憊無比,還是盡力將馬匹牽到道旁陰涼的地方,先從旅囊裏掏出油麥餅子喂馬,又拎著筒去道旁的打潔淨水飲馬。踏白營的戰馬都是精選的良駒,唯有這樣的戰馬才負重善奔。但普通草料根本就不能吃,喝了不幹淨的水也要壞肚子。因好馬珍貴無比,嶽飛在鎮國軍立有軍規,嚴禁騎兵給戰馬吃雜草髒水,因此致馬匹生病死亡的,一律斬首不饒。保義軍的規矩雖沒有這麽嚴格,但騎兵們都將戰馬都照顧妥帖了,這才從鞍囊裏掏出自己的幹糧,盤膝坐在地上啃嚼。
龔六一膽子也大,喝了口米酒,對身旁的夥伴道:“聽說襄陽十萬大軍南下,咱們這麽點兒人回援,還不夠人家塞牙縫兒的吧。”這回馳援鄂州,不少人都是心中惴惴。
“嚇,咱有趙將軍在,”林散撇了撇嘴,不以為然,“足抵得上十萬大軍。”他俯身摸了摸坐騎的脖子,頗為心痛地甩了一手的汗水,“鐵木哥厲不厲害?從北殺到南,什麽西京大營、河東大營、東南大營都怕得像老鼠見了貓兒一樣,可遇到咱們還不是慫了?”
“就是,”辛澹不顧幹裂的嘴皮生痛,咧了咧嘴笑道,“咱們趙將軍帶兵,那就跟抓黃豆似的,甭管什麽?一抓就是一把,撒出去都是能打的好漢。可知道鄂州別的沒有,州縣團練可是不少的。甭管襄陽來了多少人馬,隻要趙將軍旗號一打出來,鄂州便穩如泰山了。”
龔六一臉上似笑非笑,目光轉向旁邊,沒有說話,就著米酒,大口將麥飯團子咽下。
這次援鄂的先鋒軍裏,有一個指揮的保義軍精騎,另一個指揮的踏白營騎兵。龔六一是鎮國軍的,林散和辛澹卻是保義軍的。自從房州之戰以來,保義軍由一群烏合之眾,一戰一戰打成了足以和鎮國軍平起平坐的強兵,上下都對趙將軍奉若神明。而趙行德也被士人百姓冠之以“善於帶兵”、“多多益善”的名號,士人在口頭上,“兵”字前麵還要加上一個“雜”字,似乎不管什麽材料,到了趙行德手上便點石成金一樣。眾口傳得神乎其神,就連那些傍著保義軍的州縣營伍也信了進去。小山炮壘一戰,好些州縣營的寨子也曾遭到遼軍騎兵的突襲,鄉兵卻能拚死守寨不一哄而散。鄉兵能把仗打到這份上,與不少官軍在遼騎麵前一潰千裏相比,不能不說是個奇跡了。
“趙先生有文有武,將來朝廷打平天下,老楊這樣的粗魯人馬放南山,趙先生出將入相,可不要忘了老朋友啊。”楊再興就水囊灌了口水酒,豪邁中透著幾許蕭索之意。保義軍眾將領私下敬稱趙行德為“先生”,楊再興不知不覺也受其影響。和別人對契丹畏之如虎不同,楊再興認定了蠻夷的氣運不長,中原豪傑輩出,一時挫折過後,遲早反敗為勝,驅逐北虜。不過到了那時,說不得又要像太祖朝那樣,將釋兵權,精兵解甲,將下半輩子蹉跎過去了。
“楊將軍勿憂,”趙行德搖頭道,“曆經此劫,朝廷也該有些長進,不會一味偃武修文。”
“咱們拚死疆場,衙門裏掌著印把子。”楊再興嘿然一笑,將水囊遞給趙行德,“離開鄂州前,我聽說,這仗都還沒打完,兵部那邊報功的單子已經準備好了。陳相公居中協調,兵部運籌帷幄的功勞、嶽樞密,韓將軍、還有你趙先生指揮的功勞,都是沒跑兒的。”他有幾分門道,消息靈通,又生性豪邁,竟然將這些衙門內隱私的事情告訴了趙行德,純粹是認了他這個朋友,坦誠相見。
話出口之後,才想起趙行德不是草莽出身,楊再興也微微有些悔意,改口問道:“待遼狗滾出中原,迎回,......,”他皺了皺眉,“迎回聖上後,趙先生你有什麽打算?”
“我?”趙行德一愣,他想了想,自己到了這個世上,為時勢所驅,顛沛流離,南征北戰,細細想來,大事也曾曆經了不少,可當真沒有幾件是自己“打算”做的,他沉思片刻,歎息道,“假若當真天下太平,尋一個所在,設帳授徒傳道吧。”他自覺這話有些暮氣,笑了笑道,“若按本朝祖製,大將無不廣置良田美宅,擁歌兒舞女,頤養天年。楊將軍若是有那日,也不要忘了窮教習。”
楊再興一愣,方省得趙行德在開他玩笑,吐了口唾沫,笑著低聲道:“什麽有的沒的,若不受朝廷節製,楊某自去逍遙快活。”他看了看趙行德,見他並不見怪,又笑道,“教書先生不下田不上山,動動嘴皮子邊有酒有肉了。我就在你那教書攤子旁邊再開個茶點攤,賣點涼茶肉饅頭之類,到那時趙先生定要來照顧生意。”兩人說著有的沒的,滿腹心事,一身疲乏漸漸消退。
見馬力歇得差不多了,楊再興告了個罪,霍然站起身來,大聲道:“出發!晚上在黃州落腳!”這一聲令下,千餘騎兵紛紛上馬,不久便再度疾馳起來,官道上隻留一片揚起的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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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江麵上,高高掛起數道鐵索,在鐵索的對麵數裏之外,無數大小戰船雲集。船隻往返穿梭,不斷將襄陽的人馬運到大江對岸。原先被轟得毫無還手之力的漢陽城裏也架起了十數門火炮,數量和威力雖然無法跟漢軍炮船相比,但炮船一旦過於靠近漢陽,立刻會有炮彈轟打過來。
曹迪注視著橫在江上的三條炮船,在鐵索掛起來之前,這三條船憑藉著船身堅固,炮火猛烈,幾乎在江上橫行無忌。還好鐵索暫時限製了炮船的行動,大隊人馬才得以在鄂州上遊來往自如。曹迪的目光轉向鄂州城垣,大隊弓弩手鄂州城下列成整齊的箭陣,每一聲令下,便有數千箭矢破空而起,箭矢仿佛雨點一樣落在城頭,密密麻麻插滿灰白色的箭羽,鄂州的城垣如同刺蝟一般。兵臨城下,如泰山壓頂,然而,陳東這夥逆臣還沒有降。
“三日之內,必定要攻克鄂州。”曹迪冷冷道。
“是!”帳中將領不敢抬頭。曹節帥的語氣雖然平淡,但比開口斥罵還要讓人提心吊膽的多。曹迪以儒將自居,在軍中也一向輕裘緩帶,如今雖為親自上陣,卻披掛甲胄,腰懸佩刀,卻是不同尋常。
誰也沒想到,大軍剛剛南征,遼皇耶律大石立刻便發兵猛攻襄陽。遼軍使的一麵猛攻,網開三麵之計。更沒人想到,在遼軍十數萬斤鐵桶炮,女真水師精銳連日連夜的轟打下,劉節帥居然三天都沒有撐過,便在精兵五萬餘人護衛下棄城而逃,襄陽隻剩空城一座,留守大將酈瓊第二天便開城門降了耶律大石。如今遼軍騎兵正在追亡逐北,隻怕沒有幾天就會兵臨鄂州,如果那時鄂州還沒有攻下,襄陽大軍隻怕就要不得不在野外與遼軍做背水一戰。這樣的場麵,諸將想起來就覺得脊背發寒。
因為炮船阻隔江麵,襄陽大軍不得不在上遊登岸,再從陸上直抵鄂州外圍。水陸受阻不僅耽擱時間,而且也使重量動輒以萬斤計的鐵桶攻城炮無法如願運達鄂州城下。由於水路不完全由己方控製,鄂州城無法圍死。在形勢逼迫下,襄陽大軍不得不采用蟻附攻城的辦法,從行營到指揮都為攻克鄂州開出了厚厚的賞格,希望用不惜人命損傷的法子,壓倒那些守禦鄂州的州縣鄉兵。在正規朝廷官軍眼裏,這些人應該是沒有任何抵抗之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