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96 迫脅上樓船-2

一輪金鉤掛在天上,星辰稀少,夜色漸濃,鄂州城外卻是殺聲震天。

清遠門外的曠野上燃起無數篝火,城牆近處照得亮如白晝。鄂州三麵環水,在漢軍炮船的威脅下,襄陽大軍無法施展,唯有城東一片曠野,適合大軍攻城,於是,曹迪將攻打鄂州的重點選在這裏。仗著兵多將廣,也不講什麽虛虛實實的,直接將運來的鐵桶炮、拋石機等盡數排開,成千上萬的軍卒推動著各種攻城器械猛攻東城。石彈被拋射過去,將城牆砸得砰砰作響,垛堞、戰棚一旦中彈,便砸得粉碎。

好幾次軍卒攻上了城頭,又被城裏糾合精銳給趕了下來。城頭的戰棚一被砸毀,守軍便用門板木料之類將其加固。城頭不時潑下滾油金汁,將蟻附攻城的軍卒燙得皮開肉綻,炮位上的火光一閃一閃,不斷轟鳴作響,震得地麵微顫。守軍的火炮雖無準頭,卻一直在發射霰彈,散在城下便是一片彈雨。

“撐過這個晚上,援軍就要到了!”範昌衡大喊道,一手握著鐵刀,一手握拳揮動著,仿佛對戰局有絕大的信心。傍晚時分,兵部尚書大人親自將他賞錢和從八品告身給了範昌衡。範昌衡當場將錢分給了手下,卻把告身珍而重之地疊好貼身藏著。現在,他的喉嚨已經完全啞了,雙目通紅,映出得不是疲憊,而是近乎病態的興奮。

城頭上其實亂成一團,地麵上黏糊糊的,流淌的不知是水、是油還是鮮血。不斷有人中箭哀嚎,有人被崩飛的木條插中胸口,甚至有人被石彈砸成肉醬。慘叫聲,哭聲,呐喊聲,箭矢破空聲,石彈“砰砰”砸在城牆上,本方火炮的怒吼,火光閃爍,煙霧沉沉,地麵在不斷地顫抖。此時此刻,跟在這個讓人有些敬畏的百夫長身邊,反而讓人有幾分依靠。

“援軍,援軍就要來了!”範昌衡雙目布滿血絲,聲嘶力竭,一再大聲喊道,“趙將軍,嶽將軍,韓將軍,正率十萬大軍星夜赴援,明天就要到了!明天就要到了!”鄉兵有些敬畏地看著這個新任的百夫長,頭頂著盾牌,在城牆上不停地搬動礌石,滾木,然後照著城下的宋軍砸下去。鄂州城頭,無數軍官、鄉兵,為著各自不同的信念和希望,咬牙拚盡了最後一口力氣,用血和肉彌補著與攻城大軍之間的差距。毫無經驗的軍官和鄉兵傷亡極大,但活下來的人多多少少更加熟練,也更能麵對冷酷的生死戰場。

曹良史全身戎裝,端坐清遠門箭樓中。鄂州城內為數不多的弓弩手都集中在了東城牆一帶,頂盔貫甲的軍卒在箭樓內來回奔走。這箭樓地處東城牆中段,居高臨下,最為要害,敵我攻守強弱一目了然,所以曹良史親自坐鎮於此,他並不幹涉城樓守禦事宜,身邊立著幾個旗牌官,一旦哪處城牆吃緊,便以燈籠小旗調遣兵馬前去應援。

灰塵不斷從樓頂落下,城樓內外皆殺聲震天,曹良史身上卻平生一股肅靜之氣,一個個親兵、旗牌官,甚至統兵的指揮,來到踏入箭樓時尚是心急火燎的表情,但走到曹良史跟前,盡是屏氣吸聲,恭恭敬敬。

“敵軍勢大,”城門將陳淬勸道,“請曹大人退守黃鵠山子城。”

“我誓與此城樓共存亡,”曹良史眼神微凜,沉聲道:“城中盡是老弱百姓,若城門失守,曹某自當與城同殉,不使無謂牽連,令滿城老小橫遭一劫。”城牆失守,則大勢已去,以鄉兵的士氣,一點擊破必然全線崩潰,絕不可能支撐著節節後退,退守子城更是不可能。他膝上擺著一把劍。這把劍不是用來殺敵的,而是一旦襄陽軍突破城牆,他便自盡殉城。

鄂州城內西高東低。西麵黃鵠山上,大多是官府衙署,而市井百姓大多聚居東城牆內。而城外三麵環水,隻東麵是陸地,因此,在東城牆外也有不少百姓結廬而居。平常登清遠城樓望去,城外城內的草市極為繁盛,熙來攘往,車水馬龍。自從襄陽大軍兵臨城下以來,許多城外百姓逃難到城中,東城更是人滿為患,街道兩邊也搭滿了流民的棚子,天天靠著粥棚施舍過活。一旦城門失守,兩軍再沿著東城街巷節節戰鬥的話,定是一個生靈塗炭的局麵。因此,曹良史寧可放下那萬一之機,以身殉城,不願讓這些百姓橫遭兵禍。畢竟攻城的不是契丹人,而是另一支大宋的軍隊。

陳淬大聲道:“大人為民父母,末將誓死守此城門。奸佞要害大人,便踩著陳某的屍首過去。”他對曹良史深深一躬到地,按著佩刀大步走出去。他心中已存了死意,按照這般猛攻法,城牆隨時都岌岌可危,若沒有援兵,隻得幾日便城破了。陳淬雖然隻是一個軍將,但這些日子耳聞目睹,對鄂州丞相府的施政極為心服,曹良史擔任兵部尚書後,更將他擢升為最為重要的城門鎮將,這份知遇之恩,陳淬已決定以死相報。

鄂州軍在城牆外築有好幾處炮壘,因為修築倉促,炮壘遠比原來的城池低矮,當襄陽大軍開始攻城沒多久,鄂州軍便主動將火炮拖入城內,放棄了炮壘。一隊隊軍卒如同螞蟻一樣將土囊和柴堆拋在城下,利用這些原本修築在城下的炮壘為根基堆積出攻城的土山。城頭的箭矢薄弱,丟下來的礌石反而成了築山的材料,土山幾乎以人眼可察覺的速度增長著高度,有些軍卒舉著數丈長撐杆往上,幾乎能夠著城牆頂端。城頭的守軍大聲驚呼著,滾油和礌石不住地砸在城牆下的軍卒頭上。

“這般緩慢,幾時能夠攻下此城!”曹迪罕有地怒形於色,他扭頭道,“我軍已經和鄂州逆賊鏖戰十數日,死傷甚重,劉相公可否派部屬助陣!”昨日傍晚時分,樞密副使加兵部尚書劉延慶率部退到了鄂州,給大軍糧草帶來沉重壓力的同時,也令曹迪感受到緊隨其後遼軍的壓力。

劉延慶歎口氣,低聲解釋道:“曹相公,我軍一路且戰且退,士卒勞頓,已經疲不能興。若是強令士卒出戰,隻怕適得其反,甚至釀成嘩變啊。”

劉延慶本留下大將酈瓊率兵萬人留守襄陽,沒想到前腳剛走,酈瓊後腳便降了遼軍,襄陽陷落得如此之快,迫使劉延慶如驚弓之鳥一般率領部加快後退,一路上將老弱和輜重都拋棄了,方才有驚無險地退到了鄂州,與曹迪的大軍匯合在一起。劉延慶原以為鄂州不過是空城一座,曹迪大軍早已將其占領。那麽兩軍合兵一處,利用鄂州的糧餉和大江險阻,尚且能穩住陣腳,可誰想到,鄂州軍負隅頑抗,曹迪所部數萬精兵,拖延了十數日還沒能進城。

耳聽劉延慶推搪塞責,曹迪臉色更陰沉,他按捺下翻臉的衝動,也不再勸說,隻轉頭去,加緊督促部屬攻城。一撥又一撥西京行營精銳衝殺上去,又被城頭的火炮和礌石砸得退後下來,軍卒死傷累累,曹迪卻麵色如鐵,一動地立馬在距離城牆三裏外的高坡上,似乎城牆不破,他便一直在此督戰下去。夜風微寒,劉延慶麵色尷尬駐馬在曹迪身旁,他一路從襄陽退下來,實在困乏得緊了,便托詞點檢部屬,自回中軍營帳休息去。

曹迪麵沉似水,待劉延慶走遠了,才轉頭遙望對麵江岸上的劉家軍營寨,鼻翼微不為人察知的“哼”了一聲,又將目光轉回鄂州東城。無論如何,劉延慶手中還握有東南行營四萬餘精兵,現在縱然不滿,也拿他無可奈何,待拿下鄂州穩住局勢,再慢慢炮製這個老邁“庸將”不遲。

對鄂州城牆內外的拚殺的人來說,這是一個無限漫長的黑夜,無數的人丟掉了性命。

在大江對岸,樹林掩映中,一雙冷冷的眸子注視著這一切。

“長生天保佑,打得越厲害越好,反正流的都是宋人的血。”耶律祺暗道,他轉身對屬下笑道,“不管哪家得勝,隻等陛下的大軍一到,統統都要臣服在契丹人的馬蹄下。”

黑暗中,數百騎兵趕到了鄂州的東山洪山寺外。炮聲隱約相聞,騎兵們不禁露出了興奮的神色。三個寄宿在洪山寺裏的江夏縣學廩生聽到外麵動靜,出來查看,見趙行德領兵回援,無不驚喜交集,口稱先生,不待相問,便將近日來鄂州城外戰況向趙行德敘述了一番。

“總算趕到了。”楊再興笑道,絲毫不以在數萬敵軍之側而憂懼。

“歇息一個時辰。”趙行德點頭道,“天明時分,咱們衝進城去!”

“是!”諸軍將低聲答應。六百裏疾馳,雖然趙行德刻意保存馬力,仍隻有六百餘騎到達終點。騎兵們去掉了戰馬身上多餘的負重,在養歇馬力的同時,將衝陣時的重甲披掛整齊,盤膝坐在地上閉目等待出戰的一刻。

東方漸漸露出一絲魚肚白,第一縷陽光出現在東山山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