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樁事情,”趙行德深吸了一口氣,寒冷的空氣中帶著一絲灰燼的味道,“護送我的使者去洛陽,將我的兩項請求轉達夏國朝廷......”他的話語緩慢而清晰,楊再興聽著聽著,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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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府令衙署前麵兩個石獅子氣勢威嚴,門口站著兩排挺胸凸肚的衙役,原先宋朝河南知府的衙門,如今以改作洛陽府令衙署,但從外觀上看,一切都和從前一樣。長安賑濟署令袁興宗調任洛陽令之後,除了隨行幾個親隨屬吏,而原先宋朝西京留守和河南知府的官吏全部留用。袁興宗甄別賢愚,量才使用,數月以來,被賞罰者都心悅誠服。曹熙受封東寧侯之後,隨即交出了兵權,帶著長子前往敦煌麵聖受封。在此前後,整個洛陽市麵並沒有發生大的動蕩。
洛陽令衙署內,劉文穀站起身來,朝吳階和袁興宗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道:“第一事,大宋已經收複河南,既然兩國是友非敵,請大夏朝廷開關貿易;第二事,若居住關中的宋人要寄送錢糧接濟關東的家人,請夏國朝廷予以放行。還望袁大人,吳上將軍看在兩國百姓同種同族的份上,慈悲為懷,予以允準。趙大人謹代河南數十州縣,數百萬生民,感激不盡。”他態度雖然恭敬,卻又不卑不亢,言談都斯文有禮,但舉止十分利落,透出一種年輕人特有的朝氣。
“劉大人年少英發,便擔當這使者重任。看來趙將軍用人既不拘一格,有很看重你啊。”袁興宗看著劉文穀,靄聲道:“能告訴我趙將軍的近況嗎?”見劉文穀臉露訝然,他微微一笑,解釋道,“趙將軍提一旅孤軍,略定河南,安撫百姓,頗令人佩服啊,”他轉頭看向吳階,“吳上將軍也說起過趙大人的一些故事,他確實不是個尋常人,故而我才多此一問。”吳階笑著點點頭,示意確有此事。隻不過,洛陽令袁興宗還不知道趙行德的製將軍身份,也不知道行軍司已經在洛陽為趙行德的家眷準備好宅邸了。
“尚好,”劉文穀壓下滿腹心事,徐徐道,“恢複京師以來,趙大人分遣諸將,略定州縣,招募豪傑,收攏百姓。趙大人治下之河南,滿目瘡痍,百廢待興,但猶如草木曆經火劫,表麵雖隻見餘燼,但根莖尚在,隻待風雨催發,便又欣欣向榮......”
吳階看了袁興宗一眼,麵露微笑,軍情司在關東自有耳目。趙行德進駐汴梁以來,大略確實如劉文穀所說。宋軍幾乎完全放棄了靠近大河的州縣,隻在河岸附近修建了一些烽燧,大批將百姓遷到防禦縱深的汴梁附近,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
十數日前,鄂州朝廷明發邸報,趙行德的任官改為東京留守,加京畿河北諸路安撫使,其所部人馬改隸東京留守司。王貴升任東南行營都部署,東南行營留在鄂州的人馬和新練火器營合並成軍為新的東南行營。收複汴京,使大宋各州縣民氣為之一振,趙行德的請糧奏章明發,學堂士子到處傳抄,上至官紳,下裏巴人,莫不奔走相告。群情激奮之下,各方都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斷了趙行德所部糧草。朝廷開始斷斷續續向北輸送糧草,隻是數目遠遠不夠趙行德奏章中所稱兩百餘萬軍民所需。遼軍退兵之前,將河南的府庫糧倉全部劫掠一空。關東人寄錢糧給家人,不但受道路所阻,數目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已。
劉文穀所言收攏百姓,主要是將居住在偏僻地方,特別是黃河南岸殘餘的百姓都遷移到汴梁附近,便於官軍保護,以免他們被遼軍的騷擾或強盜擄掠。河南曆經兵劫之後,富貴人家大都南遷,幸存的百姓又被遼軍擄走了許多,人口近乎減半,人少地多,田園荒廢,趙行德不得不行屯田之製。百姓被按照原來的籍貫編為屯營,以百戶為一屯,五屯為一營,十營為一軍。年十四以上,五十以下的男丁都被編入團練,在軍官帶領下,趁著秋冬季趕修營寨,操練隊列。而老弱婦孺則忙著播下麥種,汴梁附近的土地大都是熟地,開春以後就能收獲。未成年的童子也被編入營伍,由一些護軍使和識字的軍卒教習他們。所謂招募豪傑,實則是剿撫並用。河北的遼軍現在動靜還不大,除趙行德本部之外,楊再興、陸明宇、羅閑十等主要將領都在抓緊時間剿滅強盜寨,既能獲取壯丁,又能搶到一些糧草。
袁興宗疑問道:“據袁某所知,遼軍南侵以來,中原塗炭,河南的衣冠士子,大都南遷了,就連當初汴梁偽朝也苦於沒有合適的任官。趙將軍安撫流民,一時間哪來這麽多人手?”吳階看向劉文穀,笑道:“倘若趙將軍手下沒有人手,我倒是可以派些軍士過去。也算是他的舊部,用起來也順手。”
劉文穀一愣,不明白“也算是舊部”什麽意思,但一時也不能直問吳階,他隻得壓下心頭疑惑,拱手道:“百廢待興,確實處處需要人手。好在趙大人在東南編練保義軍之時,便有大批士子慕名投軍,單單在下的太學同窗,投在趙大人麾下的便有百數十人之多。行軍打仗之間,趙大人講堂指點經世治國之道,每日不輟,大夥兒也算是頗有進益。故而,盡管恢複中原以來事務繁雜,趙大人麾下人才濟濟,倒也勉強能應付得過去。”
“原來如此,劉大人是太學正途出身,”袁興宗拱手笑道,“失敬,失敬了。”
“哪裏,哪裏,袁大人是天策院值講大學士,”劉文穀拱手謙道,“失敬的應當是下官才是。”
袁興宗擔任洛陽令以來,和原先宋國的官員多有交往,深知宋國官員極為重視“正途”出身。而自從洛陽歸夏之後,負笈求學於長安、敦煌學士府的關東士子如過江之鯽,也是關東人重視“正途”的一種體現。所以袁興宗也入鄉隨俗,隻要對方是進士或太學出身的,都先“失敬”一下,時不時將長安學士府的身份亮出來,贏得關東官員的接納後,做起事來就要方便許多。
“短短時日,做下這麽多事情,趙將軍想必宵衣旰食,殫精竭慮了。”袁興宗感慨道,“貴我兩國雖有些糾葛,但並非敵對,既然大宋已經收複汴梁,丞相府貿易曹從未有過禁止與大宋貿易的府令,如今開關貿易乃當然之事。而關東人寄送錢糧接濟家眷,乃是人倫天性,合情合理,本官也不會橫加阻止。”他頓了一頓,問旁邊道,“吳上將軍以為如何?”
“正是如此。”吳階板著臉道,“這兩項都是當然之事,其實不必特意遣使請求。”
他帶了一萬騎進駐洛陽,接管宋國西京行營的人馬,忙著將原先的禁軍汰弱留強。強壯的禁軍待遇提升,自是興高采烈,被裁減的冗兵卻不好安置。洛陽營頭的數目關係校尉的人數,護國府十分謹慎,到現在也定不下來,宋軍大營中也是人心惶惶。這十幾天來,吳階忙得頭都大了,哪有心思去管這兩個不痛不癢的請求。
“晚輩代我家趙大人,”劉文穀站起身來,再度一揖倒地,“多謝兩位高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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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城外商會自治地方,從早到晚都是車水馬龍,喧鬧非常。西麵和東麵的兩場大的戰事,似乎不但沒有影響到長安的市麵,反而有一種戰時特有的繁華景象。從關東到長安避難富商豪客往往一擲千金,各種營殖產業,鋪麵、磨坊、礦藏、工坊的市價都抬高了很多,因為戰爭的需要,鐵礦和鐵廠更比從前貴了一倍有餘。
長生樓的雅閣中,淳於越端起酒杯,堆笑道:“今日借李國公的酒,敬國公和三位行首。”
周龍溪、程長庚和朱時朋一起將酒杯舉起來,笑道:“淳於行首客氣了。”淳於越乃是錫鐵木器行的行首,他經營的淳於鐵行,無論鐵器還是軍器,都十分興旺,幾乎貨一出爐便被買走,他身為冶鐵大師,每年又從軍械司收取近乎天價的學徒錢。連根深蒂固的其他行會行首,對他也十分眼紅。
“長安八大行,四行行首匯聚在此,”長安護民官,韓國公李蟬道,“好一場盛會,這是淳於行首的麵子啊。”他舉起酒杯,絲毫沒有開國公的架子,笑道,“來,我也敬諸位行首一杯。”河中動員了六十萬大軍,大將軍府雖沒有調關中的兵馬參戰,但為了供應河中,丞相府不得不以金銀在盧眉、羅斯、西域等地大量購買糧食,國庫藏必須再度發行債券,方能湊足這些金銀,因此,淳於越一說四行行首聚會訂約,請李蟾作個見證,李蟾立刻就答應了。
“國公爺過謙了,”周龍溪先堆笑道,“若論產業,咱們哪一行都比不上福海行。縱然有心,也不得其門而入啊。”眾行首都笑了起來,福海行這龐然大物,乃是百年的字號,生意遍及天下,西至蘆眉,東到到宋國,到處都有分號,別的不說,單單發行、兌取金銀券票一樣生意,就足以日進鬥金。原先福海行的總號設在金陵,遼國南侵之前便遷到了長安,而韓國公正是握著是福海行大筆股份的世家豪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