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督蒲阿丹用過早餐,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在六個仆人服飾下,蒲阿丹換上了華麗的禮服,女仆為他拉開窗簾,太陽雖然尚未升起,晨光輝依然灑滿了整個房間。這是一個美好的早晨。錢袋大幅變癟之後,以一筆巨額進項作為美好一天的開始,讓蒲阿丹從內心讚美神明。
他端了一杯葡萄酒站在窗前,絲毫不擔心被人看見。飲酒雖然有些犯戒,但對總督大人來說,這又算什麽呢?一行人抬著兩個沉重的箱子走上台階,蒲阿丹滿意地微微一笑,這才施施然走出臥室。秘書朱拜爾和六名仆從已恭候在外。見總督大人出來,朱拜爾流出羨慕而諂媚的神情。巴士拉總督是白益王朝最有油水的職位,這個大腹便便的胖子已經擔任十年了,他見風使舵和聚斂的本事與日俱增。在羅姆蘇丹攻占巴格達後,蒲阿丹居然還保住了這個官職,當然背叛和大筆賄賂是少不了的。
李邕站在大廳中央,冷冷地四下打量,這客廳中一大半的裝飾品都來自東方。花紋繁複的河中地毯,閃閃發光的絲綢窗簾,宋國鈞窯的茶具。羅姆蘇丹攻占巴格達後,蒲阿丹大肆屠殺居住在巴士拉的王室後人,他借口蘇丹和夏國開戰,不但大肆沒收夏國商行的貨物,連宋國的商行也視同夏國人殃及池魚。李邕囤積在巴士拉的貨物被全部搶走,牙角行裏也被抓了十多個人,有店裏的賬房,也有臨時借住的商人、水手等。當李邕派人向他求情時,總督要求為每個俘虜付兩萬迪爾汗的贖金。
“歡迎你,諸王之王高貴的血脈,”蒲阿丹在門口,張開雙臂,微笑道,“也是我最慷慨的朋友。”這看似恭維的口氣,卻帶著幾分嘲諷和挑釁的味道。白益王朝在巴士拉的後裔幾乎被屠戮一空,夏國李氏是白益王朝的姻親,這層關係原先備受尊重,現在卻隻會招來危險。血統高貴又算什麽呢?羅姆突厥的勇士剛剛把他們不可一世的軍隊殺得血流成河,恐怕夏國的皇帝還在因為恐懼而瑟瑟發抖吧。想起傳說中富庶無比的河中,蒲阿丹舔了舔嘴唇,暗暗盤算,巴士拉總督這個職位遲早要被人奪走的,如果蘇丹的勇士真能征服河中的話,是不是可以在那邊謀求一個新的肥差。
“錢帶來了。”李邕沒理會他,毫不掩飾內心的厭惡,“我的人在哪裏?”
“別著急,”蒲阿丹看著那兩個大木箱,眼中流露出貪婪的光芒,“我慷慨的朋友,著急可不是好習慣。”秘書朱拜爾會意地彎腰上前,當著兩位貴人的麵打開錢箱,滿滿兩箱銀幣,讓見慣金銀珠寶的朱拜爾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他將手伸進箱子裏抓了幾把,又將銀幣丟回錢箱中,白銀特有的鈴音,“叮叮鈴鈴”,仿佛天籟之音一般響起。
蒲阿丹滿意地點點頭,若不是格外喜歡這聲音,驗錢的小事,他本不必親自在場的。
“我的朋友,”蒲阿丹拿出一塊銀幣捏手上,“既然你信守承諾,我也會信守承諾。你的仆從很幸運,因為他們有個慷慨的主人。”他將一枚銀幣對著陽光,精致的鑄造和華麗的炫光,完全吸引住了蒲阿丹的目光。白益王朝覆滅後,他完全沒有理由敷衍這個倒黴的夏國人。朱拜爾見狀,識趣地對李邕努努嘴,示意他不要打擾總督大人的興致。
“總督大人,你做的事,”李邕冷冷道,“我保證你很快就會後悔的。”
他的大食語說得清楚而流利,蒲阿丹眼神一寒,朱拜爾也嚇了一跳,緊張地看著這兩個貴人。不過,大概是美麗的銀幣平息總督大人的怒火,朱拜爾提心吊膽地等候了一會兒,見總督大人又開始欣賞那枚銀幣折射出的反光,便小心謹慎地將李邕引了出去。雖然牙角行曾經給過他不少好處,一路上,朱拜爾一句話都不敢講,他陪著李邕出了總督府,安排幾個衛兵將他送到碼頭,另外派了一個仆人去通知獄卒將牙角行的囚犯帶到碼頭上去。
淺藍色的海水環繞著美麗的巴士拉,桅杆如林的碼頭上,一艘並不顯眼的商船很快起錨升帆,船身緩緩搖晃,一層層微波蕩漾。李邕負手站在船尾,眼中流露出一絲灼熱。十幾個人站在甲板上,有的人目光十分複雜。港口漸漸遠去,在這異國他鄉,他們曾賺取難以想象的財富,卻又在一夜之間幾乎全部失去,甚至差點搭上了性命。
“李東家,”有人低聲道,“大恩不言謝......”
“這幾天吃飽飯了嗎?”李邕背對著他,沒有回頭。他突然一問,那人連連點頭:“承蒙李東家關照,好多了。”在他們被關押之後,原來每天都餓得皮包骨頭,聽衛兵說,倘若沒有贖金的話,就隻能隨意賣出去做奴隸。直到李邕托人傳來消息之後,囚徒門每天才吃上了拌了棕櫚油的飽飯。對他的豪爽相助,無論是掌櫃、夥計還是搭伴商賈,都是感激不盡的。
“吃飽了就好。”李邕嘴角浮現一絲冷笑,“幫我辦點事情。”
他沒有具體吩咐,繼續注視著港口的風景。輕輕的海風吹拂,波光粼粼,海鷗白的羽毛也在陽光下閃爍著光澤。太陽緩緩升起,輝煌的光芒越過堤岸,照耀了巴士拉城裏密密麻麻、高矮不一的房屋,鮮豔的各色屋頂反射著令人懶洋洋而心情愉快的陽光。巴士拉猶如一位蒙著麵紗的阿拉伯女郎,在陽光灑下這一刻,她揭開了麵紗。她的嬌豔容顏,在太陽的照耀下,變得愈發光彩照人。
甲板上,幾名水手便走上前來,將這些囚徒來到兩排凳子前,安排他們坐下,聽號令一起踩動踏板。“這個,”一名囚犯心中疑惑,“難道是蜀中的車船,可沒聽說過海上也用車船的啊。”他心中雖然疑惑,但並沒有多問,這條命既然都是李邕買出來的,被他支使著做些事情,又算得了什麽呢?十幾名剛剛獲釋的囚犯大都這麽想,默默服從了水手的指揮,聽從號令一起將腳放到踏板上。水手則緊張看著李邕的手勢。他一舉起右手,水手大聲吆喝“踩——踩——”眾人忙不迭地蹬起踏板來。隨著踏板的飛快轉動,隻聽“砰——”“砰”兩聲,數道水龍從商船向外噴了出去,水龍雖是從船舷下方噴出,但方向卻是斜著向上去的,劃過一條五彩斑斕的弧帶,噴出老遠。水龍毫無懸念的噴灑到近處停泊的船上,那邊水手雖然不多,但各族最惡毒的罵人語言幾乎立刻就響徹了起來。
“天哪,這是什麽?”眾人驚呼未定,旁邊水手大呼道:“別鬆勁兒!快踩!”
另有水手從甲板邊探出身去,用長長的鐵鉗夾著通紅的木炭伸向那些水龍,又是“轟——”“轟——”“轟——”數聲,一股股火舌順著水龍迅速向外噴吐延燒出去,幾乎在頃刻之間,對麵船上已經變成一片火海。原來噴出去竟是火油。水手大聲催促“快踏!”“快踩!”眾人臉上目瞪口呆,腳下卻不敢停,生怕那火龍倒著燒回來,拚命踩動踏板,將那蔓延的火舌噴向遠處。那些已被火油噴濺上的船隻上的咒罵聲很快變成了驚慌失措的叫喊,哀嚎和慘叫。火油不斷地噴射出去,形成一條猛烈燃燒的火帶,黑煙直衝空,被點燃的船隻越來越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烈的乳香味道,那是幾艘滿載乳香的船也被點燃了。
“好!”李邕站在船尾,看著熊熊烈火中的巴士拉,不禁笑道,“真是好貨色啊。”愜意地深深呼吸了一口,這芬芳的感覺令他心滿意足。
火油被噴出得很快,原先滿載的商船也越來越輕,船行的速度越來越快。會合了等候在這裏的另外兩條船,這兩條船同樣滿載著火油,等到李邕後,三條船都放下船舷板,將所有的火油桶都像下餃子一樣倒在海裏。當三艘船快要完全卸空後,海麵上到處飄動著上下起伏的木桶,木桶之間用浸透了火油的繩索相連,這時正值漲潮,海潮一浪一浪的湧向岸邊,也將裝滿火油的木桶向港口推去,封鎖了出港口水道。當望見幾條戰船追出來,李邕便下令點燃了油繩,然後升滿帆向南駛去。在三艘輕快的商船背後,火油桶一個接一個地被點燃,不斷有油桶被燒毀,大片大片的火油泄露出來,整個海麵猶如一片火海,還有些火油桶飄進港區,點燃了停泊得密密麻麻的木船。
“張畫師,這景色可謂一絕吧。”李邕站在船尾,回頭笑道,“人間難有,可一定要畫好了。”那畫師唯唯諾諾不敢答話,李邕有些失望地轉過身去,自言自語道:“一把火燒掉它百多萬貫,蒲阿丹這條狗的性命,倒也值這個價。”在他的麵前,整個巴士拉港口火光燭天,黑煙夾雜著燃燒得木屑,不斷升上天空,剛剛升起的太陽也黯然失色。
蒲阿丹站在窗後,眼睜睜地看著港口在燃燒,烈焰熊熊,整個天空都映得通紅,無數人都在驚恐不安地大聲叫喊著,秘書、侍衛長、稅官,還有其他許多人都滿頭大汗地衝進來請示總督,蒲阿丹卻什麽都說不出來,他滿口苦澀,一口氣沒接上來,竟然癱倒在地,麵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