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大禮議一事,丞相和禮部尚書接近了許多。武昌侯府與丞相府都在黃鵠山子城內,路程不遠,二人並肩緩緩而行。子城內雖然不比南街市繁華,街道上也有許多百姓行走。為避免聲勢煊赫,招人物議,陳東和鄧素兩位大人安步當車,書吏和護衛隻遠遠地跟在後麵,同時,也就聽不見兩位大人的話語。
“......元直的發妻尚在,他勢必不可能答應的。”
“此事從長計議,未必不可行。蘇武留質匈奴十九年,吞雪與旃毛,能守漢節,卻與胡女生子。可見食色性也。元直縱然心如磐石如蘇武一般,陛下的恩寵,卻非匈奴胡女可比。”鄧素眉頭一皺,眼中愧色一閃而逝,加重了口氣道,“我們這麽做,都是為了大宋。若賜婚之事成,則夏國必定不敢再用元直為將。元直重情尚義,做不出殺妻求將的事。久而久之,也自然會為我大宋效力。夏國見扣留他的妻兒也是無用,我朝再派使者加以交涉,說不定,能將他的李氏夫人和一雙兒女也要回來。這也就皆大歡喜了。”
“陛下少時,被蔡京、李邦彥等奸臣迷惑,疏遠了清流君子。如今早已醒悟,唯有清流士人,才是大宋的中流砥柱。十六公主殿下乃陛下的一母所生的胞妹,自小與陛下兄妹情篤。趙行德乃是當年揭帖案之首,將十六長公主賜婚與行德,也昭示天下,陛下是與清流為友,而疏遠奸佞小人的。”他微微籲了口氣,仿佛也在同時說服自己,沉吟道,“如今,大禮議是頭等大事,為免旁生枝節,元直的事情,還是先放一放。陛下那邊既有賜婚之意,少不得將與元直有些往來。陳兄勿要多慮。”他說了這麽許多,最後這一句才是關鍵。
“有些往來?”陳東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他搖頭不置可否,轉而問道,“侯煥寅上表請辭去兼任的京東路安撫使一職,並舉薦韓世忠接任,你看如何?”這京東路安撫使的官職,端的是名韁利鎖。侯煥寅一日擔著名義,一日便被按在京東一隅。遼人大舉進攻京東路,侯煥寅若若敢逃走,朝廷就可名正言順地追究喪師失地的罪名。侯煥寅也正因為如此,才會急不可耐地舉薦韓世忠代替自己宣撫京東路,他自己隻保留參知政事一職。陳東是絕不可能同意的,不過,他想借此試探一下鄧素的立場。
“遼人大舉進犯,京東路岌岌可危,”鄧素正色道,“臨陣換帥,智者不為。侯參政執掌京東路十數年,還是應該當仁不讓,不要卸下這守土之責吧。”他是陛下的心腹,他的態度,陛下十九會同意的。
“既如此,”陳東微笑道,“那就請侯大人勉力留任京東,保一方百姓吧。”他神色微凜,“相府已曉諭諸將救援京東路,東京留守司以曹尚書總攬局麵,督促陸、羅、鄧諸將並力東援。同時,催促韓世忠率橫海軍,劉光世率淮西軍火速北上援救京東。”他說的這幾鎮人馬,陸羅鄧三將離京東路最近的,然而,也是與朝廷最為疏遠的。劉光世最愛保存實力,真正出死力的援軍,恐怕隻有出自京東的韓世忠這一支人馬。
“取消鹽稅的事情,戶部是怎麽考慮的?東南的學政,可是十分著緊此事。”鄧素看似不經意著問了一句,神色卻十分鄭重。在大禮議之前,東南州縣的學政已經三三兩兩地來找鄧素,列舉了從練兵籌餉到穩定社稷等各種理由,堅決反對削減甚至取消鹽稅。
宋遼夏三國之中,夏國沒有單獨的鹽稅,遼國鹽稅不高,而宋朝的鹽稅最重。一年鹽稅足有兩三千萬貫之多,乃是朝廷最穩定、最重要的收入。然而,人吃鹽是有定數的,鹽稅這東西,更多的壓在無數升鬥小民的肩上。百姓吃不起鹽,私鹽泛濫,怨聲載道。因此,戶部便準備仿照夏國的做法,加重商稅和礦稅,競買礦山,逐步降低鹽稅在朝廷稅賦中的比例,最終將鹽視作普通貨物來征稅。然而,原先朝廷增加鹽稅,鹽商便反對,這一次,廢除鹽稅消息剛剛透出去,反對的聲浪更超過了從前的任何一次。因為,鹽商的手中都積累了大量的鹽引,價值數以千萬貫計,朝廷一旦廢除鹽稅,這些鹽引就變成了一張廢紙。就算朝廷以合適的價錢收回鹽引,沒有了高額的鹽稅形成的厚利,鹽商也就隻能坐吃山空,無以為繼了。
“此事,朝廷自會從長計議,不過......”陳東嘲諷地笑道,“大禮議的時候,他們也得拿出點態度來。像陸雲孫那樣,天天叫著相府要還政於君王,可不是什麽好態度!”
鄧素的臉色微變,他抬頭看著陳東,眼中露出複雜的神色,沉默了片刻,方才歎道:“我去安排,他們的態度,少陽不必擔心。”這時,他才明白過來,為何定下大禮議之事不久,朝中就傳出了削減鹽稅,競買礦山,朝廷買船助商人出海,以及試行稅票等風聲。無一不牽動著各地學政的心思。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即為利往。”陳東微微點了點頭,看著街市兩旁的如織行人,歎道:“想不到,想不到......”卻沒說下去,他想不到的是什麽。此時正是子城裏最熱鬧時候,到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六部的文官書吏忙著趕去考早勤,外地來的也要趁早到各個衙門辦事。沿街支著熱騰騰的茶鍋湯鍋,飄散出各種誘人的蒸汽。鄂州冬天最時興喝七寶擂茶,乃是用花生、芝麻、核桃、薑、杏仁、龍眼、香菜和茶擂碎煮成茶粥。還有人喜歡將龍腦、菊花等加進茶湯裏,一口吃進嘴裏就是滿頰的芬芳。茶湯早點攤子旁邊,有人吃得滿頭大汗,有人還打著哈且,茶湯再加一個炊餅,大家又開始了忙忙碌碌的一天。
黃鶴樓中雅室之內,一張花梨木桌擺放這精巧的茶具。點茶的老者將一點茶末灑在杯底,加入一勺的煮開的雪水,用勺子均勻攪動,茶粉漸漸如膏糊一般粘稠,這時,整個室內鴉雀無聲,主賓都屏住呼吸,欣賞著點茶的過程,老者左手提著紅泥壺,將滾燙的沸水徐徐注入茶膏,右手用茶筅優美地地擊打、拂動著茶湯。很快,鮮白的湯花徐徐泛起,緩緩散開。隨著氤氳的茶香彌漫,老者將茶湯一一分到幾位客人的茶碗中。
“林老先生親自點茶,真是好久沒喝到了。”泰州學政吳熾昌笑道,“托浮休先生的福。”幾個客人一起哈哈笑了起來。陸雲孫也含笑端起麵前的茶盞,喝了一口,讚道:“果然不錯。”
“是啊,”通州學政鄭邦士笑道,“躬逢盛事,若不是大禮議,也聚不到一起啊。”
“早就想到楚州拜見恩師了。”平江府學政詹得時端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笑道,“以茶代酒,多謝徐兄做東。”徐安行是楚州首屈一指的大鹽商,徐家也有不少子弟在朝中出仕為官。所以,他雖沒有官身,但詹得時、鄭邦士等人絲毫沒有輕視於他。
“哪裏,哪裏,”徐安行笑著謙讓道,“諸位都是看浮休先生的麵子。”四人交換了眼色,詹得時放下茶盞,麵帶憂色道:“恩師,學生聽說,朝廷欲取消鹽引,鹽稅之製。從此以後,便沒有官鹽、私鹽之別,這可不合祖宗製度啊。”其他三人都連連點頭稱是。吳熾昌沉聲道:“泰州如今全都靠鹽稅維持,朝廷真要做取消了鹽稅,這就是要天下大亂了。”
“取消鹽稅,乃惠民之舉......”陸雲孫緩緩道,不解地望著其他人。
“浮休先生,你有所不知,鹽稅這一樣東西,再公允不過。隻要吃鹽,就要交稅。誰也逃不脫。倘若真的取消了鹽稅,朝廷賦稅的缺額從哪裏彌補?肯定又要別出心裁,添加苛捐雜稅了,到時候貪官汙吏上下其手,百姓反而更加受苦。”鄭邦士搖頭歎道,“若是取消鹽稅的話,那些販私鹽的盜賊可就得意了,簡直是黃鍾毀棄,瓦釜雷鳴啊!朝廷怎能出此倒行逆施之政!”他一邊說,一邊搖頭,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咱們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徐安行擔憂道。
“有什麽辦法?”吳熾昌搖頭道,“你管得了楚州,管不了其他地方。隻要朝廷不禁私鹽,各地都可以從蜀中、甚至從遼國買私鹽。鹽價嘩嘩地下來,東南的鹽商隻怕大半要敗亡的,可比遼人入寇還要慘。朝廷怎麽就昏了頭,出此亂政,無事生非呢?陳少陽也不像是如此昏庸之輩啊?”
“昏庸倒不然,”鄭邦士冷笑了一聲,“我看他是精明才對。你聽到外麵的流言了嗎?”
“哦,什麽流言?”
“有流言稱我們兩浙路,兩淮路新複的州縣,多有蔡京、李邦彥奸黨,聚糧練兵,意圖謀反,號稱清君側,其實是要廢除相府,重迎蔡李奸賊餘黨執政。所以,朝廷這才先建江南大營,淮西大營,震懾新複的州縣,後又要廢除鹽稅,斷了謀反者的錢糧啊。”鄭邦士的話音未落,陸雲孫的臉色已陰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