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黎明

章115 川橫三峽流-4

敦煌,內苑的園中積雪初融。幾隻麻雀蹦蹦跳跳,在枯草裏覓食。

暖暖的陽光下,陳宣的三個外孫在園中玩耍,他們興致勃勃地用枯枝支起一個籮筐,撒上一點麥子,然後便躲在不遠處的樹叢中,等待麻雀自投羅網。如果耐性和運氣都夠好的話,一次就能捉到好幾隻麻雀。捕雀、騎羊、扔石彈,這些是孩子們最愛玩的遊戲,再長大一些,男孩就要開始射箭,騎馬,擲石鎖了。那時候,麻雀也是練箭術的好靶子。

含光殿前,陳宣和柳毅站在台階上,含笑看著孩子興致勃勃地玩耍,為了保護信鴿,敦煌附近的雀鷹幾乎被捉光了,麻雀沒有了天敵,到了春夏季,飛起來便鋪天蓋地,落在樹上也是一片一片。不過,麻雀肉質鮮美,民間有“寧吃天上半斤,不吃地下八兩”的說法。百姓倒也不嫌麻雀吵鬧,隻是收獲季節的時候要提防它們啄食莊稼而已。

“宋國國內的局勢,就好像棋至收官,本已再沒有好落子的地方,因循守舊還能苟延殘喘,可下棋的又不甘心,你下一手,我下一手,最後把一個個眼都填死了,落了個滿盤皆輸。南海開拓,施行起來極難,趙柯卻是用對了人。他原不過是繼承趙佑定下的國策,指望著萬國來朝,他登基以後撐撐場麵。然而,陳東、嶽飛這二人,居然移民屯墾紮紮實實做成了。”

“南海拓殖這一大片,憑空在棋盤外麵打出一塊外勢,一下子滿盤皆活了。緩解了人多狹的痼疾,貧苦的百姓有條活路,東南、廣南一帶的工商大興,裁剪冗官、冗兵也有了去處。宋國若無大的波折,國勢蒸蒸日上,已是必然之勢。”

“陳東就是看到了這點,這才放下洛陽和房州不談,隻提讓我們退出襄陽,他有這個自信。開出的條件,我朝也不吃算虧。我們需要一支水師切斷蘇丹和大食諸侯海路,宋國也要水師來保護好不容易打下來的南海屯墾地,所以,這筆交易倒是對雙方都有利。趙行德也是唯一一個兩國都可以接受的統帥。”

“丞相如此讚賞一個後輩,可是稀罕事。”陳宣微笑道,“果然後生可畏。可是,襄陽是兵家必爭之地,就這麽還給宋國,朕可是不甘心呐。”

“陛下,不妨換個角度想想,這場交易,宋國為我們做的,是幫我們結束與大食在戰場上的均勢,而我們無論是在遼宋之間,還是在宋國之內,一直都是在盡力維持均勢。待我們和大食的戰事做個了結,便能騰出手來,從容地對付精疲力盡的遼宋了。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其實是占了大便宜的,和統一天下相比,區區半個襄陽何足道哉!”

陳宣聽著柳毅的話,微微點頭,雙拳交握,常年握劍射箭留下來的繭子疊著繭子。陳宣雖然久已不上戰場,但是薑桂之性,老爾彌辣,他歎道:“看來,朕隻能把西方諸夷次第削平,東麵的遼夏,隻能留給太子了。”

“他讓馮延綸給我帶話,”柳毅眼中的欣賞之意漸漸冷卻,低聲道,“這兩個條件,我覺得可以答應。陳東的算盤,未必打得如意。我倒要看看,到底誰能笑得到最後。”不遠處,幾個孩子欣喜地大叫起來,對敦煌許多人家來說,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然而,在遙遠的河中,卻有很多人家在為親人祈禱。積雪消融,又一年春耕在即,家家都希望戰事早日結束,出征的親人早點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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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州南城,石庭堅站在一處大宅外麵,他又冷又餓,正扶著牆休息時,忽然聽得一聲驚叫:“強盜啊!”“有奸人!”瞬息後,有人敲響銅鑼,“咣”“咣”“咣”的聲音極大,整個條巷子的狗一起叫了起來。

緊接著,不遠處傳來了更多地大呼小叫:“強盜在哪裏?”“抓強盜啊”。

石庭堅頓時驚慌失措,鼓起最後的力氣,拚命奔逃,不知跑了多遠,終於沒人追了,他頭上滲出冷汗,捂著傷口,扶著斑駁的牆壁,踉踉蹌蹌地向巷子深處走去,卻是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醒來時,他隻覺頭痛欲裂,剛睜開眼睛,還沒看清楚人影,便聽見驚喜的聲音。

“終於醒過來了!”他依稀看見一張小臉龐。

“你救了我?”石庭堅點了點頭,沙啞道:“多謝,多謝了。”環目四顧,他才發現是間閨房,枕頭和被褥帶著一股淡淡香味,一個梳著雙丫鬟的小姑娘,睜大眼睛看著,石庭堅在有些不好意思,問道:“我是昏過去了麽?此地是什麽地方?”

“這是東曲惜春樓,公子倒在我家門旁邊,早晨奴婢倒馬桶的時候看見了,季姑娘便讓奴婢先把公子救進來,找郎中救治了傷勢,又喂了些清粥,讓奴婢候在這裏,神佛保佑,三天三夜,公子可算是醒過來了!”“惜春樓,季惜惜麽?”“公子知道就好。”那丫鬟臉上是喜氣洋洋的,看出來是發自肺腑的高興,石庭堅還帶再問,他卻一轉身,笑道,“我先告訴姑娘去。”一陣風似的出去了。

“東曲惜春樓?”石庭堅默念道,“竟是季惜惜麽?”

士紳流連坊曲,招妓侑觴,及至近世,更有“評花榜”之舉,所謂花榜,主持者和品題者多為名士才子,往往征歌選勝,以科舉功名分列娼妓等次,並逐一題寫詩詞或評語,然後公之於眾,以為風流快事。石庭堅之所以知道季惜惜,便因為她是花榜名娼,惜春樓為高其身價,平常都深藏邃閣,士人宴飲若不多花銀錢,便不能招呼出來。偏偏士子中間,常常談起季惜惜,猜測誰能做她的入幕之賓的,想到此節,石庭堅不禁搖了搖頭。

他左右看了看,房間布置雅致,雕花圍床掛著碧紗帳,牆上幾幅花鳥,皆非名家手筆,案幾雖然潔淨,也沒擺華貴器皿,想來這裏是姑娘自己住的地方,不需裝飾得過於華麗,點綴出紙醉金迷的氣氛。石庭堅卷入舒州學政案時,與娼樓打過不少交道,知道所謂名妓隻是表麵光鮮,大多是牙儈買賣的良家女子,年老色衰後,運氣好嫁出為妾,運氣不好就孤苦終老了。琴棋書畫也好,天生麗質也罷,都隻是賺錢的工具,娼妓不可能過著富貴人家的小姐生活。娼樓隻是盡可能利用她們從恩客身上多賺錢而已。

“公子醒來了?”石庭堅循聲望去,隻見一名桃臉櫻唇的女子站在門口。

季惜惜的雙目秋波流轉,弱質纖纖,人如其名,石庭堅明知她是一名娼妓,也忍不住心生憐惜之意,目光轉向旁邊,那名丫鬟跟在季惜惜身後,對石庭堅做了個鬼臉,喜滋滋道:“姑娘,這位公子也知道你的名字呢。”季惜惜目光微黯,走近坐在床榻沿上,低頭問道:“公子身上的傷勢,妾身不敢耽誤,便擅自請郎中來做了治療,公子覺著可好了些?”

鼻端香氣襲人,比床榻上的還濃幾分,石庭堅心中一蕩,暗罵自己真是一個畜生。

“還好,”他坐起身來,拱手道,“餘杭石庭堅,季姑娘救命之恩,必有所報。”

“你,”季惜惜臉色驚訝,“石公子?”

她曾聽恩客說起過,石庭堅是吳尚書最看重的門生,帶頭毆殺二相,帶頭扳倒舒州學政,帶頭鼓動各州廩生上書,都是此人。現在看來,石庭堅的臉色蒼白,除了目光銳利一些,樣貌斯文一些,就和尋常士子無異。在昨天,還有人說他是謀反的主謀之一。不問這書生的姓名,就是擔心他有所忌諱,也沒指望什麽報答,沒想到他居然坦言相告了。

“姑娘知道石某?”石庭堅眉頭微皺,語氣有些苦澀,“多謝姑娘相救,隻是,恐怕要連累姑娘了。”他猜測季惜惜是從海捕告示上知道自己的,再微一轉念,那日相府衛隊竟然對人群開炮,嗣後調集大軍入城,十有八九,陳東是狠下心做斬草除根的打算了。這窩藏朝廷重犯是大罪,一個娼妓是擔不起的,石庭堅臉色凜然道:“姑娘可向向朝廷出首,讓陳東派人來抓我,便可脫了幹係了。”話一說出,已嚇得那小丫鬟花容失色。

季惜惜深深看了他一眼,輕啟朱唇,低聲道:“公子言重了,相府前天便已經明發鈞旨,除了那些在鄂州行在搶掠、傷人、放火、行奸的凶徒之外,上書言事的廩生一概不予追究。隻是讓刑部偵辦圍攻相府的幕後主謀,官府除了宵禁之外,也沒說抓人這類的事情。”說完後,她低低歎了口氣。宵禁影響了惜春樓不少生意,這幾天老鴇的臉色也臭得很,幸好丫鬟雙兒嘴巴緊,院子裏還沒人知道季惜惜在內室裏藏了一個男人。

石庭堅一愣,想不到陳東居然放過了廩生,鬆了口氣後,又有些悵然若失,他想起張蔚,還有許多死在相府門口的人,這些人難道都白死了嗎?他們的家人該如何悲痛欲絕?那些聯名彈劾丞相的學政會如何反應?恩師又會如何應對陳東的報複?

石庭堅呆呆發愣,季惜惜歎了口氣,叮囑丫鬟雙兒好生照顧石公子,自己退了出去。

“姑娘,陳相公不是好人嗎?”雙兒送到門口,撅著嘴道:“石公子讓陳相公派人來抓他,他是不是個大奸大惡的大壞人啊?”因為陳東娶了李師師,世人雖有褒貶不一,但在青樓女子的心目當中,陳東的名聲卻是極好的,就連未通人事的雙兒也向著他。看模樣,竟真想出首告發石庭堅。

季惜惜秀眉微蹙,搖頭道:“別胡說,石公子也是大好人。”

“陳相公是好人,石公子也是好人,”雙兒臉色疑惑,喃喃道:“為什麽好人要抓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