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師兄弟分別在好些州縣占據著優勢,自從鄂州變亂以來,我們對朝廷也不抱指望了,大家一邊修造城池,擴充團練,一邊分別聯絡誌士仁人待機再發。將來遲早有機會,倘若朝廷再以武力逼迫的話,我們就和他們兵戎相見,拚個玉石俱焚好了。”
石庭堅驚訝地望著吳子龍,恩師麵容略顯蒼老,神態顯得十分堅定。他猶豫了一瞬,勸解道:“恩師,北麵尚未雪恥,西麵夏國蠢蠢欲動,東南大食海寇猖獗,我們當真要和朝廷兵戎相見的話,那大宋的國運......”石庭堅遲疑著沉默了,看著吳子龍,他深信恩師雖然執善固執,但絕非為一己私利而罔顧國家之人。吳子龍也打量著這位得意的門生,從他的眼中看不出絲毫的膽怯,隻有為家國天下的憂慮,他歎了一口氣。
“局勢一步步演變到現在這個地步,誰若是鬆手,便一敗塗地。”吳子龍的語氣帶著些許沉鬱,“從前,我們坐而論道,把政爭看得簡單了。在這點上,還不如楚州的陸雲孫。如今天下亂世,像楚州那樣有一定的武力,朝廷就算對陸雲孫不滿,也不敢隨意動他。一個州如此,將來如果有一百個州府,兩百個州府支持我們呢?陳東和趙行德還敢動用東南大營,開炮轟擊各州縣的廩生麽?說到底,是他們先壞了規矩,我們不過是自保罷了。”
石庭堅點頭道:“弟子明白了,恩師。”他歎了口氣,說道:“弟子這一路穿州過府,沿途所見,雖然理學大興,清流主政,但各州縣都還有許多奸惡之徒,更多的觀望成敗的牆頭草。那些貪贓枉法,魚肉百姓之徒,隻是一時被正氣壓製了下去,如果清流衰弱的話,隻怕此消彼長,這些真正的奸徒若得了勢,魚肉百姓隻怕更勝過從前了。”他說得委婉,鄂州朝廷的當道權臣都出身理社,清流一脈若是自相內鬥。君子與清流相爭,隻怕到了後來,反而是真正的奸佞小人占了便宜。吳子龍雖然固執,但心思不下於任何人,石庭堅話中有話,他自然聽得出來,不禁微皺起眉頭。
吳子龍沉默了一會兒,一言不發,在桌上拿過兩個白瓷茶杯,將其中一杯倒入清水,另外一杯倒入墨水,指著兩杯水,對石庭堅道:“這好比一清流一濁流。”
石庭堅點了點頭,吳子龍歎道:“我與陳少陽之異同,我以為冰炭不能同爐。而陳少陽以為,為了某些目的,道不同之人是可以合流的。就像他為了國事,能容忍鄧素背叛靖康官家,容忍陸雲孫對抗朝廷,容忍趙行德勾結夏國,也能容忍我另立旗幟,他連那些作奸犯科之徒都舍不得殺,結果就像這樣。”一個荷葉白瓷筆洗擺在中間,先後將清水和先後倒進了筆洗,隻見潔白的筆洗裏麵,濁流激蕩,清水與濁流同處一碗,得到的還是灰不溜秋的濁水,連一滴清泉都沒有了。
吳子龍歎了口氣,道:“清流混淆的結果,就是沒有是非,也沒有清流,把大宋變成一個誰也逃不了的染缸和醬缸。清流與小人相交,小人總能以狡詐淆亂是非。唯一的辦法是清濁分離,清流君子抱成一團,用我們群體的力量去碾壓小人這個群體。否則的話,無論是朝堂還是江湖,隻能是小人當道,清流消失。大家沆瀣一氣,等著遼人過來殺,夏人過來踐踏罷了。”
“自從太祖朝以來,我朝為政失之於‘寬’。這不僅僅是朝廷待臣子之寬,士人相交,人人說好話,卻混淆了是非,置百姓死活於不顧,置國家亂局於不顧。夏國用軍士之道是清清楚楚的。遼國自從耶律大石秉政以來,雖然用的是國人惡政,但也是綱舉目張。唯獨我們宋國,渾渾噩噩一團,什麽章程都拿不出來。以我朝之大,卻被遼國侵入,夏國脅迫,總的根子就在這裏。清濁之辨是大宋唯一的希望,所以,我既然看到這一點,寧可做這個惡人,也不要做千古罪人。”
“莫看陳少陽權勢熏天,他這諸多姑息容忍,為大宋,也為自己埋下了無數隱患。從前我是錯了,隻想著他南海的勢力漸長,卻沒想到等待時勢。哪怕我們的力量隻有陳少陽的十分之一,在他這些隱患發作之時,恐怕還不如我們的十分之一。所以,明清濁之辨是我們最終戰勝奸邪的根本,隻要我們堅持這一點,敵人就會自亂,時間站在我們這一邊。我們不要再拔苗助長,到大宋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就當仁不讓把天下擔當起來。”
“弟子明白了。”石庭堅低聲道,臉現愧色。
這些道理,吳子龍都曾詳細地向弟子們教過,今天見他有所動搖,才又講了一遍。吳子龍也知道,其實這些疑惑人人都有,隻不過石庭堅深得吳子龍的信任,敢於當麵向他提出來而已。他點點頭,凝望著窗前的蠟燭,緩緩道:“這清濁之爭,不在於一時一事之長短,甚至可能要持續百年千年。你看西方諸夷國的教統之爭,不正是如此?人生不過短短數十載,將來,還要靠你們鍥而不舍,薪盡火傳。”他擺了擺手,讓石庭堅先不要說話,繼續道,“你且做些準備,過不了多久,杭州吳知州就要稱病告退了,州學廩生們要推舉你做杭州知州。”
石庭堅大驚,低聲道:“恩師,弟子才疏學淺,又沒有資曆,這....”
“怕什麽?”吳子龍斥道,“甘羅十二歲為丞相,你連一個小小的杭州知州都不敢擔當,將來如何能承擔天下之任?”見石庭堅不再推脫,他放緩了語氣,溫言道,“你做了知州以後,除了激濁揚清,便要仿效楚州那樣,修造城池,整訓團丁,以鞏固清流根本。對於朝廷的大事,既要有自己的立場,也不可莽撞行事。”吳子龍歎了口氣,“像侯煥寅一案,朝廷要人,我也把他交了出去,就是不想在這個時候,和朝廷撕破臉皮維護不相幹的人。”
石庭堅恭聲道:“弟子明白。”
吳子龍點點頭,繼續道:“趙元直雖然滿手血腥。我們預先布置,若非他突然插手,陳東也不可能在京師動用禁軍。但他確實擅長築城、用炮、練兵。杭州城城池老舊,不堪架設火炮,所以在築城的時候,不妨參考趙元直的築城法,再用兵部編纂的條令操練火銃營,還要用清流士人擔任護軍使,將團練牢牢控製在手中,免得將來太阿倒持。”石庭堅點頭,吳子龍歎道,“這些雖然出自趙元直,但我們不能因人廢言。元直是治兵齋掌議,又久曆戎馬,頗有獨得之妙,才具甚高,公私德行俱都不壞。他提出來清濁分法而治,我也是讚同的。此人是良臣良將,隻是走錯了路。”
師徒二人說了這一會兒話,天色漸暗,吳子龍點燃了燭火,此時已經是仲春天氣,風兒漸暖,書房碧紗窗支起,院中傳來嚶嚶蟲唱,有些小飛蟲從窗戶縫隙中飛進來,見燭火明亮,便朝它飛過去,忽然“劈啪”一聲,化為一團火花,這種情形,吳石二人都是見慣了,今天卻又別樣的心緒,注視著那團火光,兩人都沉默了,仿佛默默祭奠那些撲火的青翠精靈。
天氣漸暖,夜色卻漸漸籠罩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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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中康居,王城更鼓聲傳,燈火點點。
“哥哥明天還要勸農,還是早點歇息吧。”一陣香風襲來,康德義回過頭,王妃來到身後,侍婢阿繡跟在王妃身後,手捧著一盤切好的金桃放在桌上。康伊娜是老康王的女兒,也是陳康的表妹。陳康成為康國世子後,改名為康德義。為了親上加親,也為了讓康國王室血統不被稀釋,母後和老康王做主讓康德義娶了表妹伊娜。陳康出走遼東,卻被韓凝霜拒絕,回到康居便接受了這樁婚事。
雖然康德義和康伊娜是名分上的兄妹關係,二人成婚以後,也沒有改口,還是以“兄妹”相稱。但康國人本來就不忌諱血親婚配,通常喜歡在族內通婚,稍微蠻荒一點的地方,親兄妹也能成婚。老國王的繼子娶了王女,康國人不但不為怪,反而載歌載舞地歡慶了數日,對他們來說,這是最完美不過的結果了。
“上月犧牲的軍士當中,有十三個是我們康國人。”
康德義手撫著白色的宣紙,臉色凝重道:“我要親自給他們的親人寫信,寄托一份哀思。”河中大部分地區都是夏國直接管轄的,康國統治的範圍隻有康居城周圍一小片地方,其中又有不少家族世代為商,是不事耕種的商民。所以一個月內犧牲十幾個軍士,對康國來說也是一件大事了。康德義身為夏國皇子兼康國世子,更要認真對待。王室平常並不插手具體事務,口碑就是這樣一點點建立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