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晦暗,薄霧蒙蒙,證信堂門外已經站滿了密密麻麻地人群。
肖七擠在人群中,衣襟下擺尚留著夜露的痕跡,他本來排在人群前頭,可是天快亮時,一些凶神惡煞的無賴閑漢搶占了前麵的位置。天亮之前,證信堂外麵沒有州軍和衙役維持秩序的,肖七等老實排隊的百姓敢怒不敢言,被擠到了隊伍的後麵,過了好一會兒,證信堂才開門做生意,當先進去的自然又是那些排在前麵的無賴閑漢,這時候,姍姍來遲的州軍才開始維持秩序,仍然不時前來的百姓插到長隊的前麵,對普通百姓來說,證信堂的門檻是那麽的遙不可及。
“唉——”肖七歎了口氣,再等一天排不到,他就收拾收拾回家了。
長街遠處,人群忽然一陣騷動,“殿下,長公主殿下來了!”
人們竊竊私語。吃驚、好奇、感激、揣測......各種眼神落在長街中央的一頂官轎上。
“快看,那是吳國公主!”
“公主殿下怎麽親自來了?”
“廢話,南海券鬧得這麽大的風雨,主家過來看看又怎麽了?”
“是啊,唉——我老老實實等了兩日,還不知道有沒有福分沾著公主的光呢!”
官轎是雲頂黃幔碧紗窗的樣式,前後都有杏黃傘儀從。
一隊護衛舉著回避的牌子,打出來的正是吳國長公主的身份。
長公主自從到了揚州以後,深居簡出,並將州城附近的宅院捐出做為百姓增長見識的博物園,在附近州縣的聲望極好,而這次以十貫一股的價格購買股券,隻一天一夜間,便成了整個揚州城街談巷議的中心人物。
一大清早,她的鸞駕出現在證信堂外,頓時引起人群的注意。
證信堂前這段道路本來已經擠得水泄不通,但鸞駕所過之處,百姓們紛紛讓出一條路來。
碧紗窗後,趙環低垂螓首。何中使說,為了保全證信堂的信用,也就是維護夫君的清譽,這也是為了大宋,大宋需要證信堂。蘇先生說,鄧相公既是夫君好友,又是皇兄倚重的心腹大臣,他剛剛登上相位,既要安定國內局麵,又要籌備北伐遼國,一雪國恥,這證信堂乃是鄧相公布局中極其重要的一環,人心萬萬不能有失。在蘇先生與何中使兩位的勸說下,趙環終於答應配合他們做這一場戲,出麵將購進南海券的交易限製在二十貫以內,拖延南海券下跌的時間。
馬車停下。“殿下,證信堂到了。”
趙環點點頭,宮女掀開轎簾,她下了轎子,回身一看,證信堂外等著交易的人山人海,恍如當初遼人南侵,成群結隊逃難的人們。蘇同甫早已等候證信堂大門外,將趙環引進殿內。這時,所有的掌櫃都停下手中交易,站起身來向公主殿下行禮,原本嘈雜的大殿內安靜一片,若非長公主垂詢,無人敢胡亂出聲。禁軍隔開了交易的人群,為長公主清出了一條通道,這些人絲毫沒有不滿的神色,反而興奮中帶著緊張。趙環天生麗質,幾個無賴子因不懂禮數,直愣愣地看著她一步步走進證信堂大殿。趙環也不以為意,輕移蓮步走到了櫃前前麵。
眾目睽睽之下,趙環有些心慌,這種拋頭露麵之事,她還是頭一回。
竭力維持著莊嚴與鎮靜,她完全踩著事先編排步子,走到本來是何宣讚坐著的桌案前。
仆役早將何中使的太師椅撤去,換了一張公主府中帶出的軟藤椅。
趙環點點頭,坐了下來,目光落在放在案左如小山一般的賬冊和股券上。即使在鄂州的時候,趙環也從來沒有親自查過賬,公主府中賬冊有何中使保管,趙行德在府外的賬簿則由劉文穀保管。但是,這時,何中使將一本薄薄的賬簿雙手送到趙環麵前,恭恭敬敬道:“這是交易總賬,請殿下過目。”聽他口氣,別人都以為吳國長公主平時便經常驗看賬簿,此次南海券交易數額僅僅一天就數十萬貫之巨,怪不得長公主要親自到證信堂來一趟。
隻這一趟巡視,不知會生出什麽變數?
該不會殿下一時興起,發現這股券買賣不劃算之後,忽然又改變態度,不再購進南海券吧?
想到此節,許多證信堂中人的心不禁懸了起來,落在趙環身上的目光也多了幾分揣測。
趙環緩緩地一頁一頁翻動著賬簿,她每一次蹙眉,每一次停頓,都會引來一些人的“心跳”。
大約一炷香功夫,趙環合上賬簿,抬起螓首,對何宣讚道:“我聽說民間買了南海券的百姓有千千萬萬,這其中大部分都持有一股兩股的升鬥小民,剛才在外麵所見,等候賣出南海券的人群也有很多。所以,這次以高於市麵價錢購入南海券,我希望能夠盡量買進普通百姓手中的股券,畢竟對於大富之家來說,在南海券上損失一筆,不過就是賬上少了一筆銀錢,而對於普通百姓來說,很可能就要舉家生活無著了。”趙環美眸中透出一絲憂慮,她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做一個艱難地決定,問道:“蘇先生,每一筆交易隻買一股或兩股,不知合不合您的章程呢?”
在京城一片的證信堂大殿中,趙環話語雖輕,卻有上百人聽得清清楚楚。
這句話如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水麵,頓時激起片片漣漪。特別是那些手握著大筆股券,急於賣給吳國長公主的人,連眼睛都紅了。蘇同甫還未答話,大殿中就響起一片嗡嗡翁的嘈雜之聲。“這怎麽能行?!”“我們好不容易排到這兒來,隻能賣掉一股兩股?”“不行,絕對不行!!”
“長公主麵前,”何宣讚臉色一沉,嗬斥道:“誰再敢喧嘩?!”
他這一開口,禁軍衛士齊聲喝道:“殿下麵前,不得喧嘩!”
大宋雖不禁言事,優待讀書人,但僅僅是刑不上大夫,皇家體統、朝廷官威絲毫不亞於前朝。證信堂內大都是拿著印信代人跑腿的賬房或閑漢,幾乎無人有功名在身,尋常一個縣老爺出行,遠遠地聽見鳴鑼就要避讓,瞧見回避的牌子就在道旁恭敬等老爺過去了才能動,否則吃上一記兩記水火棍還是輕的,若被衙役一抖鐵鏈子鎖拿下獄,不死也得脫層皮。這些人也是一時忘情,一時沒想到吳國長公主是陛下同胞親妹,武昌後之妻,地位尊貴更在普通的知縣知州之上。想到這些,殿內眾人噤若寒蟬,剛才大聲說話之人,此時竟隱約有些後怕。
大殿內氣氛驟然變化,安靜中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殿下,”蘇同甫恭恭敬敬道,“股券交易聽憑資源,殿下想要一股兩股的買也行,不過麽......”他臉現為難之色,沉吟道:“隻不過,證信堂地方有限,若有大買家這麽一股兩股的買,總也做不完買賣,卻將地方都占用了,就讓別人無法順暢交易。所以,鄙人以為,若殿下執意每次隻買進一股兩股的話,就要將現在的櫃台收去一大半,把其它櫃台讓出來給別人交易,以免有人說殿下仗勢欺人,幹擾了證信堂的交易。”
蘇同甫答話不卑不亢,不疾不徐,這番氣度,到讓人心折不已。
旁的掌櫃,交易大殿中的賬房先生大多一邊聽一邊暗暗點頭,有人想道:“不愧是笑傲公卿的蘇先生,當著長公主的麵說‘仗勢欺人’的話,若我那是萬萬不敢的。”那些閑漢卻是大眼瞪小眼,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
“既然如此,”趙環點點頭,柔聲道,“那便依蘇先生所言吧。”
她交代好下一步買股券的事以後便起身離去。
證信堂為了免得其他人冤枉排隊,將吳國長公主為了照顧平民百姓,每筆交易隻買一股或兩股股券的消息公布了出去,也就是每次交易額隻在十貫或二十貫,外麵排隊的人頓時沸騰了起來,像肖七這樣的百姓更是歡聲雷動。因為這樣一來,大部分排隊的升鬥小民,都看到了將手中的股券脫手的希望。而有心在今日將百股千股大筆股券交易出去之人則臉色陰沉,不時有人走出隊列,小跑回去向東家請示如何處置這突然的情況。
“快看,殿下出來了!”
“公主殿下出來了!”
眼見吳國長公主上了官轎,人群開始湧動起來,肖七也和其他人一樣神色激動。
“恭送公主殿下!”有人開始大聲喊。更多的人喊了起來:“公主殿下千歲!”
“吳國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許多百姓天亮前一兩個時辰就守在證信堂外了,這時已經疲累到了極致,連說話都有氣無力,然而,此時群情激動,呼聲竟如山呼海應一般,當有人踉蹌跪倒在道旁後,更多的人跪了下去,,那些站著的人反而突兀,也就跟著跪了下去,一會兒工夫,證信堂道路兩旁跪滿了心懷感激的人們,人們一邊念著善頌善禱的句子,一邊目送著雲頂黃幔的官轎緩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