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大瑞裹著件青袍,眼神陰鬱地看著麵前這地獄一般的景象。
江麵到處是火光閃爍,不斷有人從燃燒的船上跳入水中。天空中不斷有炮彈呼嘯飛過。炮聲有時沉默,有時接二連三地響起,炮彈加重了碼頭上的混亂。到處是尖叫著奔跑的人群,各股海盜都完全亂了,碼頭上到處都彌漫著煙霧,棧橋被幾條驚慌失措的船撞壞了,所有人都籠罩在驚恐的氣氛當中。沒有一個鎮靜的人,邱大瑞把仆從都派出去,調集海盜攔截火攻船,趁夜攻打捍海城,然而,一個海盜頭領都找不到,他隻能震驚而憤怒地看著局勢越來越糟糕。
西澳港口擠滿了大大小小的船隻,在熊熊烈火緊逼下,江麵上根本避無可避。
上遊是不斷湧來的火攻船,下遊航道又被水師沉船堵塞了,港口火勢越來越猛,嗶嗶啪啪的燃燒聲中,越來越多的船沉沒了。“快逃啊——”“著火啦!”“救命啊!”“老天爺!”恐怖的尖叫從四麵八方傳來。因為西澳碼頭不時遭受城頭流彈的襲擊,海盜們晚上都住宿在船上。在火勢的威脅下,無數人爭先恐後地跳船逃生,許多海盜頭目忙著從大船搶出金銀細軟,許多載滿人的小船在波濤中傾覆,人們在死亡的恐懼中不斷掙紮,尖叫,可就是毫無辦法。
“該死的,該死的異教徒。”亞辛低聲地咒罵道。大食軍官們狼狽不堪地逃到了岸上。
艦隊司令法麥圖也和其他人一樣,臉色蒼白,身上胡亂披著件長袍,裏麵的卻是睡袍。他背著手,低著頭,在幕僚軍官和親兵們圍成的圈子裏走來走去。在如此混亂的情況下,他無事可做,也無命令可發,隻能盡量收攏逃上岸來的大食水手。起初,法麥圖還企圖鼓舞士氣,他強作鎮定,給士卒做個榜樣,然而,後來他發現這毫無用處。從軍官到士兵,沒有一個人注意力在司令官這裏,他們恐懼、疲倦、驚慌,就是沒有一個清醒的,包括法麥圖在內。
“又來了,”天空中炮彈呼嘯而過,他心想道,“這不會是衝著我們來的?”
在這一刻,法麥圖深深地感到了無力和疲倦。為了掩飾自己的心慌,他背著雙手,極力邁著大步來回走動,呼嘯聲從耳邊掠過,“閣下小心!”亞辛猛地撲倒法麥圖身上,將他掀到一旁,一枚圓鐵炮彈如同夜空中撲擊的巨梟,“呯”的一聲砸在剛才法麥圖站立的地方,濺起的石子將旁邊的一匹馬嚇得驚厥地揚起了前蹄。
馬匹掙脫了韁繩,朝著黑暗跑開了,周圍的士兵擋也擋不住,恐懼感染了每一個人。
“該死的。”法麥圖從嗆人的煙塵中爬起來,大聲道,“勇士們,可恥呀!”
沒有一個人答話,軍官和士兵們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不知是害怕還是寒冷,有人牙齒在咯咯地打架。在熊熊的火光中,他們隻能盡量聚在一起,小心地向四麵警戒。就在距離大食人不遠地地方,兩撥宋國海盜不知為何起了內訌,雙方向不同戴天地仇人一樣拔刀火並起來,戰團中血肉橫飛,不是暴出聲聲慘叫。在捍海城的包圍下,碼頭地方狹小,和大食人一樣,其它宋國海盜小心地躲開這些火並的瘋子。一片狼藉中,渾身濕漉漉的海盜麵色沮喪,相識的人或坐或戰聚成一堆,沒有任何人來維持秩序,也沒有人聽。
今夜簡直是地獄顯現,黑暗和煙霧中,一會兒傳來慘叫,一會兒傳來淒慘的呻吟聲。
沉沒的船隻中不時傳出淒厲的尖叫聲,那是許多關押在船艙中被擄婦人最後的慘叫。
碼頭上到處是嚎叫聲,罵娘聲,喊殺聲,有人說著胡話,拔出刀子混亂地砍殺身邊認識不認識的人。邱大瑞在護衛的簇擁下踉踉蹌蹌地來到一處稍微安全的地方。在他的周圍,幾個逃出來的掌櫃麵色蒼白,有人的身體仿佛篩糠一樣哆嗦著。邱大瑞聽見牙齒咯咯打架的聲音,隻看了那個掌櫃的一眼,連罵都懶得罵了。他看著一片混亂的碼頭,臉上浮現出絕望的神情。類似的場麵,他在北方戰場也曾看到過。兵敗如山倒,傷者與死者遍布疆場,就算是耶律大石那樣的絕世統帥也無法挽回的敗局,他又能如何呢?失敗已經無可阻止了。現在他隻想著一件事,如何從這個死地逃出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這些該死的家夥,早點不攻下捍海城,”邱大瑞惡狠狠地想到。“這幫鼠目寸光的家夥!”
大火使整個碼頭都燃燒起來,硝煙之外又彌漫著蒸氣,空氣變得十分炎熱。
隨著越來越多的海盜條船上岸,碼頭上擠滿了濕漉漉的人群,混亂隨之到達了頂峰。沒有一個首領能夠整頓秩序,每一個海盜頭子都隻能糾集一小股親兵自衛。更多的人在碼頭上毫無目的的跑來跑去,有人找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蜷縮著,有人相互廝打,有人借機報仇,有人落在仇人手上,有人在搶掠,有人在反抗。
整個碼頭區域陷入了徹底的混亂之中,地上布滿了死屍和受傷的人。
“這地方是我們的!”“憑什麽,是你娘的!”
“打起來了,上啊,兄弟們!”
“殺了這幫狗日的!”
“我們的人被殺了!”“救命啊!”
“給我朝死裏打!”“拿刀子砍呀......”
“他奶奶的!”“幹掉他們!”
“該死的狗雜種!!”
“還有活的?!別放過他們,弄死他們!”
對不受約束的海盜而言,恐懼和驚慌早已經壓垮了內心的堤防。
這時候,人和野獸已經毫無二至,製止的聲音淹沒在慘叫和怒吼聲中。還存著一絲理智的人也成了混亂中的犧牲品。鬥毆一旦開了頭就很難停下來了。在擁擠的碼頭上,任何細小的口角爭鬥都會演變成不可遏製的大混戰。一群一群的人狂叫著,紅鬧著,相互屠殺著,砍了一刀還想再砍一刀。到處是滿臉鮮血的人,打敗了的一幫抱頭鼠竄,得勢的一幫還來不及慶祝勝利,就又卷入另一場鬥毆。到處血跡斑斑,人們渾身濕漉漉的,分不清哪是江水,哪是血水。
海盜們用最惡毒的話大聲咒罵著,他們擁擠在一起,鬧哄哄地自相殘殺著。
在珠江海口的船樓上,趙行德披著一件大氅,靜靜地望著遠處燃起的大火。
火光即使在十數裏之外都看得清楚,尖叫和呻吟聲在黑暗中傳來,聽起來十分恐怖。
動蕩不停的煙火衝天而起,這一切景象,混合著熱浪和煙味。
趙行德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他仿佛聽到桅杆吱吱嘎嘎的斷裂聲,人們狂亂地呐喊和慘叫。仿佛看到船樓在大火中轟然倒塌,火焰在呼嘯,大火從一條船蔓延到另一條船,一艘又一艘船被點燃,衝天的火焰此起彼伏,半個天空被映得通紅,仿佛整個江麵都在燃燒,空氣中彌漫著焦糊和煙熏的味道。十數裏外發生的一切,,仿佛倒影一般投射在他的心裏。然而,自從第一天上戰場開始,他就有個極其古怪的發現,那就是自己對戰場上發生的一切越來越無動於衷,既不會興奮激動,也不會害怕,仿佛眼前的一切與他無關,雖然實際上他是始作俑者。
很久以前,趙行德就不再為這些折磨人的感覺而自尋煩惱。
不遠處,水師炮船攔截著幾條僥幸通過了堵塞航道的漏網之魚,這些都是小船,幾顆炮彈打過去的水柱足以將他們掀翻。有見機快的立刻高聲告饒,將兵器都拋進水裏,然後水師的刀斧手乘著小舟靠過去,丟過去幾條繩子讓他們自己把自己綁了,將小船駛到岸邊,然後就這麽讓他們在江麵上漂著,一切都等到天亮了再收拾。
這一夜,水師各條炮船戰鬥並不頻繁,軍官們心情複雜地望著遠處的火光。
即使在水師軍官中,直到最近兩日,趙行德的種種布置才全部揭曉。
“經此一役,”劉誌堅臉現欣慰之色,“這幫亡命之徒該收拾得七七八八了。”
“真是沒想到啊,”馮糜感慨道,“好一把大火。”
“太厲害了,”丁禁望著趙行德的座船,喃喃道:“大帥真是太厲害了。”
海盜們中有不少好勇鬥狠之徒,在海上過刀頭舔血的營生,要和天鬥、和海鬥、和人鬥,因此,許多海盜的凶悍程度更勝過陸上的山賊流寇。這樣一群亡命之徒若負隅頑抗,將是一個大麻煩。就算最終得勝,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也是跑不了的。這一下借助水火之威,一把大火將這些悍匪燒死在江上,無論對水師官軍還是廣州團練來說,都是最好不過的結果了。
大火整整持續了兩個時辰,才有慢慢變小的趨勢。
眾將鬆了一口氣之餘,趙行德又傳下了新的軍令:“為了逼近炮擊上岸的賊寇,各船在天亮之後派出人手,全力清理航道上的沉船。”這麽長的時間,廣州碼頭附近再多的船隻燒得差不多了,一旦航道清理出來,水師炮船將駛入廣州江麵,炮擊上岸的海盜。而海盜已經失去了絕大部分船隻,就是拔了毛的老鷹,去了鰭的鯊魚,對水師戰船再也沒有任何威脅可言。無論對水師還是對海盜而言,下一場戰鬥雖然還沒開始,最後的結果卻已經注定了。